时光荏苒,匆匆流逝。
自从那场争论后,汪明琦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躲殷贤禹,避免与他私下独处,转眼间,已过了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董湘爱与徐浪远分手了,怀著身孕的她在几个好友的劝说下,住进了现今属於汪明琦的山间小屋,由她来照顾。
有董湘爱在场,她仿佛得了个护身符,更有理由逃避与殷贤禹正面对峙了,很多次,她发现他想说些什么,却总是巧妙地转开话题。
他似乎也领悟了她的决心不可动摇,渐渐地也放弃了,不再试图与她沟通,将全副注意力摆在因失恋而神伤的董湘爱身上。
她是需要他的慰藉的,而他也很能扮演好这个角色。
三个人,又回到了以前的相处模式,由董湘爱夹在中间,充当两人的缓冲。
恢复原样了。
对这样的景况,汪明琦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心绪像乱成一团的毛线,理也理不清。
而她,也习惯了不去理。
殷贤禹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瞻小鬼。
比起明知会受伤依然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董湘爱,她对爱情的态度怯懦得像个还想躲在母亲子宫里的小婴儿。
太胆小了。她知道。
尤其在眼看著好友强忍著怀孕时期的一切不便,无论如何也要生下孩子的那份坚强时,更让她深深感觉到自己的胆怯。
为什么湘爱可以为一个狠狠刺伤她的男人生下孩子呢?为什么在与他最后摊牌、仍得不到他的谅解时,她依然可以昂首挺胸,独自面对充满痛苦的未来呢?
为什么?
「我真的很佩服你,湘爱。」收拾好行李后,汪明琦在床畔坐下,望著衣襟半解,正为婴儿哺乳的董湘爱。
「佩服什么?」董湘爱扬起苍白的容颜,淡淡一笑。
这一年来,她变了许多。脸色白了,眼神暗了,嘴角也隐隐镌上疲倦凹痕。
「一个人抚养孩子……很不简单。」汪明琦说,嗓音低低地,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玫瑰粉嫩的脸颊。
「我知道。」董湘爱点头,一面扶正孩子的头,展袖替他拭去唇畔奶渍,然后重新扣回衣襟,「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你打算怎么办?」
「回航空公司。」董湘爱毫不犹豫。
「你还要飞?」汪明琦一惊,「那孩子怎么办?」
「我会帮他请个保母,我不在时,替我照顾他。」董湘爱垂眸,爱怜地瞧了孩子一眼,「为了我们未来的生活,我现在必须尽量多赚一点。」
「湘爱,如果是钱的问题……」
「我不要你帮忙。」知道汪明琦要说什么,董湘爱抢先一步拦住,「也不要禹哥帮忙。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她坚定地说。
「可是这样你会很辛苦。」
「为了这孩子,再辛苦也值得。」董湘爱涩声道,「而且我不能总让你们帮我,也该是学会自己独立的时候了。」
独立。
汪明琦无语。
多年以来她一直就主张女人应该自行独立,可不知怎地,当她的好友坚持这么做时,她却觉得难以言喻的心痛。
因为独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也许会是让人无法承受的苦。
「都收拾好了吗?」殷贤禹清朗的嗓音从楼梯间传来。
「马上就好。」董湘爱扬声回应,抱起孩子站起身,「明琦,这几个月谢谢你的照顾。」说著,她脸颊一偏,又是从前那种调皮爱娇的微笑。「我走罗。以后你一个人睡可不要觉得寂寞啊。」
「别傻了,没人跟我挤最好,我一个人睡好得很。」汪明琦顺著她的语气开玩笑,喉头却梗著一股酸。
「我走了。」
「嗯。」汪明琦点点头,提起行李,送她下楼。
殷贤禹正在楼下等著她们,顺手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后、,护送董湘爱上了停在门口的车。
然后,他回过身,望向倚在门口的汪明琦。
「有事吗?」她颤声问,躲避他过於深刻的眼神。
「我好像已经好几个月没看你抽烟了。」他低声道。
「嗯,因为抽烟对湘爱跟宝宝不好。」
「既然如此,就干脆戒了吧。」他深深望她,「抽烟不好。」
「……我知道。」心口怪异地揪疼,「我会戒。」
「那最好了。」他微微一笑,跟著手一挥,「再见了。」
「嗯,再见。」她哑声应,目送他挺拔的身影钻进白色跑车。
引擎声响起,不一会儿,BMW跑车平稳地离去。
他走了。
她哀伤地望著逐渐逸去的车影。
湘爱不再与她同住后,他也不再有理由出现於她面前。从今以后,想见他一面,恐怕难上加难。
再难见到他了。
想著,她双腿一软,滑坐於门前,愣愣地瞪著灰色的石板地。
天很冷,风很凉,她却只是一直傻傻坐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忽然传来手机铃声,一声一声,催促著她收柬神智。她仍然动也不动,期待著拨电话的人自动死心。可对方却也顽固,一通接一通,不停地打。
她叹口气,终於勉力站起身,进屋接起手机。
「喂。」
「为什么不接手机?你跑到哪里去了?」愤怒的咆哮如雷鸣,重击她的耳膜。
她无奈地闭眸,「爸。」
「马上订机票回来!快!」汪父厉声命令。
「有事吗?」
「有事的是你妈!她入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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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怎么了?」对著病床上戴著氧气罩、面色发黄的母亲,汪明琦忍不住慌乱。
一接到父亲的电话后,她立刻搭机从台北赶回台南,冲进这家医院。而迎接她的,竟是如此令她备受打击的一幕。
「肝癌末期。」汪父直挺挺地站在一边,「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怎么会这样?」她不敢相信,「医生呢?医生在哪里?我要跟他说话!」
「我在这儿。」低沉的嗓音适时在病房门口扬起。
她踉跄地起身,奔往那身穿白袍的男人,「我妈她没事吧?需要动手术吗?你们什么时候替她开刀?」
「我们不开刀,明琦。」男人静定回应,望向她的眸蕴著同情。
「方头?」医生熟悉的五官令她一愣,「真的是你?」
「是我。」被她唤作「方头」的男人微微一笑,「我告诉过你我在这家医院工作吧。」
「是啊,你是说过。」她怔怔望著青少年时期曾一起在电动游乐间鬼混的玩伴。
他如今长大了,已是个年轻有为的医生。
「你是我妈的主治医生?这么巧?」
「别傻了,我哪这么厉害?还只是个小小的住院医生而已。」
「那主治大夫呢?他在哪里?」她急急追问。
「他在开刀房,今天有一台手术。」方头解释,「我是来巡房的。」
「你刚刚说你们不替我妈开刀?为什么?」她抓住他的衣袍,「是医生排不出时间吗?还是其他问题?告诉我!我想办法解决!」
「明琦,你冷静点。凭我们的交情,如果你母亲需要开刀的话,我一定会优先为她安排的。可问题是--」方头一顿,没说下去。
汪明琦忽地领悟。
问题是,她的母亲已经不需要了,所以他才没替她安排手术--
她呼吸一颤,「她真的……这么严重?」
「我们尽力了。」方头低声道。
「啊。」她身子一晃。
汪父及时扶住了她,他抬起头,朝以前的学生送去疲惫一瞥,「谢谢你了。你先出去吧,让明琦跟她妈单独说说话。」
「嗯。」方头点头,打个手势要护士替汪母摘下氧气罩,接著两个人一起退出加护病房,在门外等著。
「明……明琦,你过来。」汪母瘦削的双手伸向她。
她僵在原地,直到父亲用力推她一把,才仓皇跪倒病床畔。「妈。」
汪母朝她微笑,一面急促喘气,看得出这个笑容是费尽力气才挤出来的。
汪明琦心一悸,「妈,你休息吧,别说话了。」
「不……不行。」汪母挣扎著,「我一定……要说。」她费力地将手伸向女儿。
汪明琦连忙握住,「好,你说,我听著。」
「我要……道歉。」
道歉?
「我对不……对不起你。」
「别说了,妈。」
「我知道……你恨我。」汪母苦笑,凝望她的眸满是痛楚,「我知道。」
她心重重一扯,「不是这样的,妈,不是这样。」
「你怪我……太软弱。」
「我没有,不是这样。」她仓卒否认,热烫滚上了眸,「不是这样的。」
汪母伸手抚上她的颊,「你爸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她哽咽:心头掠过复杂的情绪。
父亲一向就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个求全的道德家。
「他很……爱我。」
是吗?汪明琦咬住牙,拚命克制想要回嘴的冲动。
「他真的……爱我。」汪母重重喘气,「我……知道。」
「妈,你不要再说了。你快点休息……」
「让我说。」汪母打断她的话,嗓音细碎而微弱,「你爸……爱我,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妈--」
「别怪他。」
「妈,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听我……说。」汪母坚持,张大一双泛红的眼,「丢下他,我很……不放心。」
她快死了。
听著母亲一句比一句细弱的嗓音,汪明琦知道自己将失去她。
她要失去她了。
她木然地紧绷身子。
「替我……照顾他。」
她不语,只是呆呆望著母亲。
「求你。」泪水划过汪母的颊,「求你。」
她恳求著自己的女儿,恳求她照顾她放心不下的良人。那个人,其实只是个孩子,对她而言,他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他则是……孩子--」她拚命喘气,拚命想凝聚仅剩的力量,可眼神依然渐渐涣散。「答应我……照顾他。」
汪明琦说不出话来。
「答……应我。」汪母绝望地吐出最后的请求。
胸膛宛如遭受冰雹重击,又冷,又疼。
望著强撑著最后一口气交代遗言的母亲,汪明琦忽然觉得好累,好累。她不了解这些,真的不懂。
为什么一个女人能这样爱著一个男人?
「……我答应你,妈。」
「谢谢。」汪母微笑,那笑是温暖而欣慰的,就好像她从此后在这世上已了无牵挂。她转向汪父,深深地、满怀情意地睇他,然后,掩上了眸。
苍白纤瘦的手无力地滑落。
汪明琦瞪著,好半晌,脑海只是一片空白。
直到一声砰然闷响唤回她出走的心神。
她茫茫回首,望向跌坐在地的父亲,他紧紧拽著床脚,用力到十指泛白。
「爸?」她低声唤。
他应声抬头。
而她蓦地一震。
那张涕泪纵横的老脸真的是属於她父亲吗?那全身颤抖、蜷缩在病房角落的模样,和平素严酷威猛的形象实在相差太远。
「爸,你没事吧?」她问,担忧地朝他伸出手。
他立刻抓住,「你妈她……真的丢下我了吗?」他问她,无助的神态恍若迷了路的孩子,「她真的走了?」
她没回答,声嗓梗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真的走了吗?她怎能这样说走就走?」汪父站起身,像只无头苍蝇在病房内狂乱地绕,「她不能走,她不会走的!」
「爸!」她沉痛地唤。
「她不会走的,对吧?明琦。」苍老的脸庞急切地转向她,寻求她的保证,「对吧?对吧?」
她别过眸,不忍再看父亲惊慌失措的模样。
泪珠晶莹而剔透,静静停栖她的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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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你那边一切顺利吗?」方保志一面讲手机,一面舀起一勺冰淇淋,喂向坐在身畔的女伴。
「讨厌!人家说了不想吃甜食嘛。」女人娇声抱怨。
「就吃一点。」他哄道,「我爱看你舔冰淇淋的样子。」
「你这色鬼。」她刮他的脸颊,酥软的声嗓足以麻痺任何男人的神经。
但不包括殷贤禹的。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开口,「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要打情骂俏也请等挂断电话后,OK?」
「当然有,老大吩咐,小的怎敢不听?」方保志亲了女伴一口,「你要的资料我刚刚已经弄好了,等秘书整理好后就会E给你。」
「我一个小时后就要跟客户开会了。」
「我知道,保证及时送达。」
「最好是这样。要是误了本事务所历年来最大的一件Case。年底咱们就召集所有合夥人来好好谈谈新的股权比例吧。」殷贤禹含笑威胁。
「放心吧。你出马,我后援,这件Case绝对到手。」方保志信心满满,「谈完生意后,你就尽管在香港多玩几天。香港美眉很漂亮的,到兰桂坊多把几个吧。」
「谢谢你的建议,我会好好参考的。」殷贤禹嘲讽地说,「就这样啦。等我好消息。」
挂断电话后,他立刻将笔记型电脑接上网线收信,果然接到秘书传来的资料。
他打开档案,浏览著经过精密计算得到的数字,嘴角勾起浅笑。
果然和他之前评估的差不多,有这些数据在手,谈判起来轻松多了。
他关上电脑,正对镜换装打领带时,一声短暂的叮铃声忽地响起。
那是什么?
他微微讶异,却无暇细想,提起笔记型电脑走出饭店房门。
汪明琦茫然地瞪著天花板。
为什么会想要打电话给他?
她在电话簿里输入了这么多人名,有湘爱那几个死党,也不乏愿意为她两肪插刀的男人,为什么却偏偏拨了他的号码?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在最需要的时候,她只想到他?
不该是他的啊。
她呻吟一声,将脸庞埋入枕间。
不该想他的。
抬手抓起床头的矿泉水,才饮一口,还来不及解喉间焦渴,便狼狈地泼了小半瓶在睡衣衣襟。
她看著,短促地笑了一声,却没有善后的打算。
没力气了。
她将空瓶随手一丢。现在的她头好晕,什么也不想做。
只想睡觉。
睡了,就能忘了太阳穴磨人的痛楚吧;睡了,就能摆脱全身发热的不适吧。
她想,朦朦胧胧坠入梦乡,睡梦中偶尔不安稳地扭动著,气息急促。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火烫的焦躁唤醒,茫然睁开了眼。
映入瞳底的是一片深幽的黑暗,就连窗扉外也是无星无月,无虫鸣无人声,绝对的死寂。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这世上,该不会只剩她一个人吧?
苍白的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她嘲弄自己无端的寂寞与自怜,一面翻身下床,扶著楼梯把手,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走。
忽地,晕眩急遽袭来,她踉跄一下,踩空了一阶,整个人宛如一颗球直滚向楼梯底。
好痛。
全身骨头,像被拆散似的,无一处不痛。
好痛。
她扬手覆眸,唇间逸出一串歇斯底里的狂笑。
真是……倒楣透顶了。又是一次「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最佳示例。今天该不会是继她十六岁生日那天以来最倒楣的日子吧?
她想喝水。体内的燥热逼得她发狂。
可是动不了,骨头沉沉的痛感像巨石,压得她无法动弹。
该怎么办?
想著,眼眸莫名一酸。她急忙用力咬住牙关。
叮咚、叮咚。
清脆的声响击落她昏沉的脑海,她缓缓睁眼。
是什么声音?
叮咚。
啊,是门铃。有人来了。
可惜她动不了,也不想动。
「走开,别烦我。」她喃喃自语。
对方却执意不走,依旧继续按著门铃,不一会儿,连屋里电话都加入呼号的行列。
拜托!可不可以饶了她?
她闷声呻吟,伸手掩住耳朵。
好半晌,那人似乎放弃了,屋内重新回复静寂。
绝对的、百分之百的静寂。
她放下掩耳的手,改抱住自己的臂膀,感觉全身忽地窜过一束冰冽冷流,木板地面的寒温似乎正慢慢从她背脊渗透。
她开始发颤。
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时,一道仓皇声嗓蓦地在她头顶扬起。
「明琦!你怎么了?为什么躺在这里?」跟著,一双温暖的大手探向她,「你发烧了?」
他惊异地喊,急急展臂,将她稳稳抱起。
她展开迷蒙的眸,望向眼前写满焦虑的男性面孔,那因担忧而紧紧锁住的眉宇扯痛了她的心。
泪水无声无息地逃逸眼眶。
为什么在她最难过的时候总是他及时出现来伸出援手?
「贤禹,你怎么……会来?」
「你打手机给我不是吗?」虽然一下子就切断了,但他后来依然从手机留下的未接讯息中查出是她。「我回电时你不接,打到店里,服务生告诉我你已经两天没去了。我想你可能出事了。」於是他立刻从香港赶回,一分钟也不多留。
「只是……发烧而已。」她很想假装若无其事,可喉头却不争气地哽咽。
为什么在见到他以前她可以强忍住自怜,见到他后,所有的委屈、心酸、神伤便一古脑儿泉涌而出?
「为什么不开门?幸亏我事先跟小爱借了钥匙,否则你在屋里病上几天也没人知道。」责备中蕴著浓浓关怀。
「对不起。因为……我摔下来了,不想动。」
「摔下来?」他惊恐地瞪她,「从楼梯上吗?」
「嗯。」
「天!」他连忙迈开步履,轻轻让她躺落沙发上,「你没受伤吗?有没有哪里骨折?我马上叫救护车!」说著,他掏出手机就要拨号。
「别紧张。」她阻止他,「我没事。」
「真的没事?」他打开台灯,心慌意乱地审视她的脸跟手,「有没有撞伤哪里?有淤血吗?痛不痛?真的不要我叫救护车?到医院看看比较好。」
「没事。」他紧张兮兮的模样让她唇角一弯,噙起浅笑,可盈於眼睫的泪水也纷纷坠落。
「你哭了。」他伸出拇指抚过泪痕,神色又是懊恼又是心疼,「还说没事?你一定很痛。」
「我不是……因为痛才哭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她痴痴地望他,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此刻一样感觉自己好脆弱,好哀伤,却又好幸福。「我很高兴你来了。」她低声道,闭上眸,极力压抑过於激动的心绪。
「我抱你上楼吧。躺在这里不舒服。」
「嗯。」她没有拒绝他的体贴,展臂搂住他的颈项。
在湿润的脸颊偎入他的颈间,嗅到属於他身上一种温暖、坚定的男人味时,她忽地再也克制不住了。
「贤禹,我妈妈她……过世了。」她低低地,哽咽地诉出近日来承受的重大打击。
他身子一僵,却没有停下步伐,只是扬起温厚的声嗓,「嗯。」
「她到临死前都还惦记著我爸,一直拜托我照顾他。」
「她很爱他。」
「爱惨了他。」她短促尖锐地笑,「我没想到她还那么爱他,那么放不下他。」
「明琦?」察觉到她神智濒临歇斯底里,他柔声低唤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藕臂一拢,更加偎近他,「我以为她会怨他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批评她、使唤她,把她当木娃娃一样摆布……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怨呢?为什么到最后她最牵挂的还是他呢?我真的不懂,不懂--」
肩颈一片湿意。
他知道她又哭了。这是第一回她在他面前哭得如此肆意哀痛,而他发现自己一颗心揪得无法透气,胃部如遭重击。
他拚命吸气,沉定自己的呼吸,慢慢地、轻轻地将她放上床。
然后,他从床头面纸盒拉出几张面纸,温柔地为她拭泪,接著又斟了一杯温水,喂她慢慢喝下。
「谢谢。」
他深深望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明琦,你妈她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可我不明白她的选择。」她红著眼眶,「让一个男人践踏自己的尊严真的会快乐吗?」
「也许她并不觉得那是践踏。」
「为什么?」
「也许她太爱他了,所以愿意忍受他孩子气的行为。也许她把那些当作小孩子耍脾气,一笑置之。」
汪明琦恍然一震。
他只是个孩子。
是的,她记得母亲确实如此说过。
「可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不是个孩子!」她锐声反驳。
「那是你的想法。」他温声道。
她瞪他,好一会儿,颤著嗓音问:「我错了吗?」
「你没错,明琦。」他抬手轻抚她的秀发,眼神是爱怜的,「你有你的想法,你做出自己的选择,你没有错。每个人都有权利做出自己认为对的选择。」
她怔然,为他温煦淡定的神态心折。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成熟?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个任性的孩子。」自以为是,耍性格,坚持一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想法。
「我喜欢你在我面前任性。」他低低笑了,笑声满是包容与宠溺,「如果你肯,我愿意把你当任性的小女孩那样来宠。」
她一窒,「我不是小女孩。」
「我知道。」他微笑,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母亲也知道。」
她呆了半晌,忽地顿悟。
原来母亲也只是一心纵容著父亲,把他当任性的小男孩来看。她以自己的方式爱著他,宠著他。
而一向威严的父亲,在面对母亲的死亡时,果真也痛哭流涕,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真的不懂。」她掩落眼睫,头好晕,身子也疲倦至极。
他笑著把她揽入怀里,像摇著小女孩般轻轻摇晃著她,沉哑的嗓音在她耳畔温柔拂过,「我们都是大人了,可是有时候,我们也想当个孩子撒撒娇、耍耍脾气,尤其在心爱的人面前。」
「所以人们才要结婚吗?」她怔忡地问。
「因为想跟对方斯守。」他低声道,「可不一定要用结婚的形式。」
「真的吗?」她不信。
他转过她的下颔,定定瞧著她,「如果两个人愿意长相斯守,多一张证书不能保证一定会天长地久,少一张证书也不能否定他们的感情。」
那璀亮的眸子里,蕴藏著多少温柔与深情啊!
她看痴了。
「结婚不一定会幸福,也不见得不幸福,重点是两个人经营彼此生活的方式,是否尊重对方。」
「你会尊重我吗?」她哑声问,话语才刚出口,便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雍容大度的殷贤禹怎会不懂得尊重自己的爱侣?又怎会像她的父亲一样孩子气地挑剔总是忍气吞声的母亲?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的。」她立刻道歉。
他不说话,凝望她的眸闪亮如星,若有深意。
她迷惘,「干嘛这样看我?」
他忽地笑了,下颔抵上她热烫的前额,「你没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吗?小傻瓜。」
「我说了什么?」
「你问我会不会尊重你。」他吻了吻她鬓边的发,「你的意思是打算嫁给我了吗?」
「我--」察觉自己的失言,她连忙咬住唇。本来就微微绯红的颊因为尴尬更加红得彻底,宛如一颗熟透的苹果。「我才没……那个意思。」徒劳地想辩解,「我随口问问而已。」
「没听说吗?人在下意识冲口而出的话,往往代表了隐藏的真心。」他逗弄她,「所以你潜意识里是想嫁给我的。」
「我才……才不是!」她扬起爆红的容颜,急急抗议,「我发烧了,神智不清,说的话不算数。」
「啊,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故意叹气摇头,「连说话也可以反悔的。」
「我……我……我--」她想反驳,昏沉的脑子却转不出伶俐的回话,只能呆呆瞪著他。
「你怎样?」他笑问,「是不是想说『你爱我』?」
「谁……谁说的?」
「啊,那你不爱我罗?」
她鼓起颊,不语。
「你爱我。」他自信满满,一面伸指刮了刮她气嘟嘟的脸颊。这副娇俏的模样真是令他又爱又怜。
「我--」她满腔言语欲诉。
他等著,星眸紧盯著她,亮灿灿的,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坦率承认吧。
「我……我--」她瞪他,「我……我还不想结婚。」挣扎了半天,吐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她呆了,他却仿佛毫不意外,俊唇淡淡勾起。
「但是你想跟我在一起,对吗?」他问,淡定的语气像早预料到她的答案。
她不语。
「你不想结婚我们就不结婚。」他微笑,「我刚不是说了吗?形式不能代表什么。」
她呼吸一颤,「你是……认真的吗?」
「没错。」他温柔地拥住她,「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怎样的形式都无所谓。」
她心一揪,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温热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垂。
「什……什么?」
「要用真心。」他说,「我不想跟你玩游戏,所以你一定要用真心,一定要对我们的关系很认真很认真--行吗?」
行吗?
他居然这样问她,居然这样要求她!
他应该明白的啊,她对他,早用了真心了……
「不可以拿你那套『桃色关系法』来整我,不可以朝令夕改。」他继续说,「我很笨,没办法适应太复杂的游戏规则。」
她心一扯,鼻尖发酸,唇角却浅浅扬起,「你不是说过,你背条文最行的吗?还说那些细则根本难不倒你。」
「我承认自己太逞强了。我老罗,记忆力减退了。」他半真半假地感叹。
她轻轻地笑,「我也是,贤禹,我也老了。」娇软的唇调皮地在他的耳畔斯磨,『桃色关系法』是什么啊?我只听过『台湾关系法』。」
听闻此语,殷贤禹虽为她放弃此法感到喜悦,却也不禁淡淡无奈。
当初就是因为她坚持这套「桃色关系法」,让他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不能亲近她,这会儿她竟开始耍赖假装没这回事?
「你啊!」他伸指夹住她的鼻尖,正打算好好惩治她以泄心头怨气时,手机铃声忽地响起。
她乘机滚离他怀里,「快接电话。」
「不接。」他贴近她。
「万一有重要的事呢?」
「别担心,一定是保志打来的。」
「方保志?你的合夥人?」她迷惑,「他打来做什么?」
「来骂我砸了本年度最重要的一笔生意罗。」他眨眨眼,满不在乎。
「什么?」她惊愕。
「关于这一点,也要怪你。」说著,他再度夹住她的鼻尖。
「我头好痛哦。」她急忙使出苦肉计。
他立刻松开手,「很难受吗?要不要吃止痛药?」嗓音焦急而关切。
她不答,好一会儿,娇娇地笑了。
而总算领悟自己上了当的殷贤禹,只能无奈摇头。
看样子他的下半辈子,都会被她吃定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