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男人回视着李大佑,即使隔着墨镜,他仍然可以感觉到镜片下犀利的眼神,有如冰刃刺向他。
这个念头或许可笑,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他旋紧眉,视线移向照片旁的小档案。
单铎,三十五岁,美藉华裔。
他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与他一样出生在桃园,上过同一年小学、国中、高中,同样考进警察大学,只是单铎没从警大毕业。
他们相似的,还不仅是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他们甚至拥有某一程度相同的血缘,单铎的祖母是他的姑婆。
但这些以外,其实还有种科学无法解释的牵引,使他亦步亦趋的循着单铎的成长之路。
最初他并不明白这点,直到跟着父亲去探望姑婆时,在那里看到单铎从小到大的照片、成绩单、奖状……某种心领神会注入他心间,恍然意会到他与单铎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解释的牵引。即使无法证实,即使只能任这个牵引牵引着他,大佑都无意抗拒这样的宿命。甚至将单铎为何改变了自己的职志,不但没从警大毕业,反而沉沦于他向来唾弃的黑暗海域里的原因当成毕生探索的目标。
他是那届警大生中最优秀的一名,如果他顺利毕业,以他的优秀想在警界出人头地不是不可能,为什么他会休学离开学校,自此远离他向来崇仰的正道,远离一手抚育他成人的祖母?
大佑再度凝视照片里的男人,似乎想向他寻求答案。然而他墨镜下的表情讳莫如深,俨然是一道难解的谜。
单铎在警方的档案里没有留下任何前科。尽管国际刑警将他视为危险人物,怀疑他是军火走私贩鲸帮帮主的左右手,却查无实据。
他入籍美国,游走全世界,数不清有多少桩军火走私案与他擦身而过,但仅仅是擦身,警方找不到他直接涉案的证据。但有旁证暗示他与这些案件有关,并极有可能是暗中筹划的幕后主使人。
这些却都只是怀疑。单铎太过机灵了,犹如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对警方作业方式极为熟悉,游走于法律边缘,以合法掩护他的非法行动,让谁也逮不住。
他有许多年没有回台湾了,这次突然回来,是因为傅雪的死让鲸帮元气大伤,他不得不回来主持大局吗?还是另有缘由?
一道闪光在他浑沌未明的脑中出现,大佑像被电到似的全身一颤。
那是什么?
他的心猛地一跳,那道如流星般的光芒闪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无法捕捉。虽然知道那道光很重要,大佑就是无法确知它代表的意义,只能模模糊糊的感应到一股强烈的恨意忽地在胸口冲卷,令他血气上涌,怔愕在当场。
怎会这样?
他颦额蹙眉的紧盯着照片。
单铎那张不逊于国际巨星的酷帅脸孔,在时间之神的考验下,非但不显得苍老,反而增添成熟男子的魅力,外加习于黑暗生活的邪魅气质,对异性形成强烈的危险吸引力。魁梧结实的体魄则令同性妒羡,这样的好身材一半是天生,一半是后天锻炼,要是让怡孜看到,口水八成流下来了。
这念头让大佑的眉头攒得更紧,几乎要打成死结。
刺耳的电铃声突如其来的响起,他被惊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大佑本能的抬首看向挂在壁上的时钟,时针指向八点的方位,原来他发了这么久的怔。从下午开始休假到现在,他似乎什么都没做,只顾盯着单铎的照片看。不知情的人,怕会以为他对单铎单相思呢!
自嘲的念头还在脑中盘桓,电铃声不死心的持续响着,为了耳朵着想,大佑只好起身走向门口。
这时候会跑来他公寓、又这么没耐心的摁着电铃不放的人,他屈指只能数出一名。打开里门,果不其然看到那张横眉竖眼的脸。
“你聋了呀!我摁那么久的门铃都不来开!”怡孜在铁门外抱怨。
大佑赶紧帮她开门,怡孜气呼呼的将手上的提袋推到他面前。
“拿着!”
他如接圣旨般的接过,表情诧异的斜她一眼。
“这是什么?”
怡孜挤过他身边走进屋里,留长的马尾不经意的扫过他脸颊,一缕夹杂着女性馨香的汗味扑鼻而至,大佑的呼吸及心跳不禁急促了起来。
“晚餐。李大佑,你这里不是有冷气吗?热死我了,快点打开。”
“晚餐?”他将两袋食物放到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冷气。“你带晚餐来给我?”
“你这是什么口气呀?”怡孜对他无法置信的语调有点火大,幸好冷气及时发挥降温作用。“我从你同事那里知道你下午开始休假,好心的带食物来看你,还被你嫌。”
“我没有嫌呀,只是很讶异。”
“讶异什么?反正我也要吃饭,顺便买你的一块吃。”
“是。”话虽这么说,大佑还是忍不住咧开两边颊肉。没想到陈怡孜这个守财奴,竟舍得顺便买晚餐给他。
认识她有两年了,每一次都是他掏腰包请客,这丫头连请他喝过一杯白开水都没有,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主动买东西请他?
在他狐疑中,怡孜已经动手清理茶几了,瘦长的指头利落的抓向他稍早阅读的那份档案。在大佑阻止她之前,一声“咦”的轻呼自她口中逸出,那双细长的眼儿瞪凸了两倍。
“这是谁呀?”
仿佛可以听见她吞咽口水的声音,大佑只觉得酸苦辣的气味充满嘴巴,没好气的道:“不关你的事,还我!”
“那么小气干嘛?”她偏不还他,还拿那双小眼睛瞄他。“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看在我请你吃饭的份上,借我多看几眼嘛。”
“陈怡孜,那不是你应该接触的人。”
“少来了。以往满脸横肉的通缉犯,你都肯借我看了,这个大帅哥为什么不肯?哦——”她刻意拉长声音,眼中有着了然,促狭的道:“他该不会是你暗恋的对象吧?”
“陈怡孜,你在胡说什么?!”受不了她眼里的暧昧,大佑咬呀切齿的掷出心底的不满。“我没有那种癖好!”
“开玩笑的,别气,别气!”怡孜机灵的转了转眼珠,轻声细语的安抚他。“不能怪我胡说嘛,是你的态度太奇怪了。”
“我是……”被她气得没力的同时,大佑明白自己越是阻止她看,这妮子越是好奇的想追根究底。“算了,反正你已经看见了,索性给你看个够。”
说完,他赌气的别开眼,不想看她盯视档案上的照片那副心醉神迷的痴狂样,以不必要的蛮力解开塑胶袋,将两盒饺子、一盒卤味和两碗汤拿出来,依序放在茶几上。
“看来这次你下了满大的本钱,倒教我受宠若惊呀!”他语带讽刺的说。
“好酸的口气喔。你这么说,好像我以前有多小气,对你多苛似的。”怡孜把那份档案放到一旁,伸手拿过分量较少的那盒饺子。“记不记得我拿到第二笔稿费时,要请你去看电影、吃饭?是你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用女人的钱,坚持要付帐的。为了不损害你的男子气概,我后来才都让你请。”
这么说还是他自作自受?大佑苦笑,他是心疼她一个女孩子为了帮家里还债,要半工半读,才不忍心让她破费呀。
“那么今天为何又……”
“我早上去过妙紫那里,她说你对我……”她忽的脸一红,这难得的美景让大佑一时失神,没听清楚她含在嘴里的模糊一团的话。
“你说什么?”他着急的追问。
“就是早上去妙紫那里……”她狠狠的把一粒饺子塞进小嘴里。
“她说我对你怎样?”
“嗯嗯嗯……”
“你到底说什么?”他沉不住气的追问。
“没说你坏话啦!”她狼狈的吞进饺子,因为吞得太急而喉咙发痒。“家里有没有喝的?我口好干。”
“不是有汤吗?”他急着想知道她究竟要说什么。
“这么烫,怎么喝呀?”
她埋怨的语气细听来倒像情人的撒娇,一阵喜悦的鸣唱充满大佑胸腔,他急急的起身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
“玫瑰果味道的矿泉水,你向来爱喝。”他在马克杯里倒了八分满,怡孜接过去灌了一大口。
“好一点了没?”他温柔的注视着她。
被他含情脉脉的眸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怡孜转开眼,视线刚好落在先前看的那份档案上。
“这个叫单铎的人是谁?为什么你有他的档案?”她好奇地问。“虽然难窥他墨境下的长相,但看得出来应该是个很出色的男人。酷酷的模样很像小说里常被拱出来当男主角的那种黑道大哥,可是上头并没有他任何前科纪录。”
“你为何对他这么感兴趣?”大佑的心情忽的转坏。
“帅哥谁都想多了解一点,我是写小说的,这种类型的男人很适合当男主角,正好可以激发我的想象力。”
“什么叫做‘这种类型的男人很适合当男主角’?难道别种类型的男人只适合跑龙套吗?”
“李大佑,你是怎么回事?存心跟我抬杠吗?”她困惑的挑高一边的眉毛。
“我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沮丧的放下筷子。“反正我就是想知道。”
“你怎么突然对小说的事感兴趣?”她不解的摇着头。“男主角当然有很多种类型啦,这种类型的男人正好是市面上最热门的。”
“那么我呢?像我这种的又被你摆在什么位置上?”
“你?”她笑着摇头。“男女主角的朋友、兄弟,搅局的刑警……”
“你说什么?”
见他恼羞成怒的摆出青面獠牙状,怡孜赶紧见风转舵。
“这是小说,你干嘛当真?像我这种类型的,还不是被摆在主角的朋友、姐妹的位置上,我就从来没有生气过。”
李大佑的怒气奇异的消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后,带着某种温柔情愫的纯男性嗓音打破两人间的沉寂。
“这么说,我们倒是半斤八两。”
不知为何,她的呼吸暂停了一下,感觉到神经末稍像根绷紧的琴弦被人撩拨了一下。她蓦地脸颊发烫,急着想掩饰自己的急促起来的心跳和呼吸。
“谁跟你半斤八两的?”她气急败坏的娇斥,反而让大佑莞尔。怡孜越发的窘困。
糟糕,她是不是有点喜欢上他了?平常就算有人跟她开这种玩笑,她也不在意,怎么今天小家子气的扭捏作态,不像自己了?
不可以,就算是有点喜欢他,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承认呀!
她深吸了口气,吁令脸上的红潮退去,瞪着他贼兮兮的笑容道:“你……少顾左右而言他了!以为转移话题,我就不会再追问单铎的身份吗?我可没那么好打发!这个人是谁呀?下午我听说你请假时,就很怀疑喔。你这个工作狂,根本是有特休也不休的人,怎么会一请假就是两天半,一定有什么事。”
到底谁在转移话题呀?
李大佑嘲弄的想,脸上不动声色,简单的回答:“我家里是有事。”
“跟这个人有关吗?”她扬了扬那份档案,锲而不舍的问。
“要这么说也行。”
“到底是什么事?”怡孜难掩好奇心。“这人没有前科,你又把这份档案当宝,又说跟你家的事有关,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表哥。”
话一出口,李大佑吓了一跳,怎么把两人的关系说了?怡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知道把事情想歪到哪去了。
“我明白了!”她兴奋地道。“莫非你拿着这份档案要为他征婚?”
大佑听了险些昏倒,她怎么会想到这里来?
“你……”
“我太聪明了,是不是?”她得意洋洋地说。“我是看档案里写着他三十五岁了,又没提他已婚,猜想他家里的人定然很担心她的婚事。不过,我看他仪表堂堂,只要墨镜拿下来,不至于太离谱,应该很容易找到对象。难道是因为他长年住在国外,家里的长辈希望他娶华人,所以……可是,你是刑警又不是媒婆呀。”
说完还狐疑的打量他,看得大佑啼笑皆非。
这丫头居然怀疑他兼差当媒婆!
听她称赞单铎原就很不是滋味了,又被她这么想,大佑心里五味杂陈,不禁有气的道:“如果是征婚,你不会是想第一个报名吧!”
“开什么玩笑!”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怡孜竟愀然变色,恶狠狠的瞪他一眼。
“他跟我差十几岁,我怎么会对他有兴趣!”话才讲完,她表情又是一变,摸着下巴,深思了起来,喃喃道:“除非他是亿万富翁啦,不然我是不会考虑的。”
讲没两句话就暴露出她以A钱为职志的真面目。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佑不悦的瞅着她。
“你之前不是还说他仪表堂堂,长得酷,最适合当男主角吗?怎么现在又嫌人家年纪大了?他看起来会很老吗?”
“墨镜遮住他一半的脸,我怎么数得出他有多少条皱纹!”她扮着鬼脸,使出秋风扫落叶的筷势,进攻那盒卤味,口齿不清的接着道:“只是他的气质给我很酷的感觉,黑色的风衣和皮裤,还有魁梧的身材,经我的想象力一美化,说不定可以打败燕炀,荣登我脑中帅哥资料库里的首要大将。”
“如果单铎比你的想象还要俊美、帅酷,你会想嫁给他吗?”
“史恩康纳莱也很帅,不过他的年龄足够当我爷爷了,你认为我会想嫁给他吗?”她敬谢不敏。
居然把单铎跟史恩康纳莱比较!大佑摇摇头,对她的逻辑难以理解。
“他又没史恩康纳莱老。人家不是说,女人比男人容易衰老吗?而且老男人会比较疼老婆。”
“你少没常识了!化妆品普及后,女人容易老这句话已经不适用。而且女人一般比男人长寿,嫁个老男人不是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吗?”
“这么说,你想嫁个比你年轻的?”他错愕道。
“我又没那样说,反正……我根本没想过婚姻的事。”怡孜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扯到这里来,困扰的蹙眉看他。“应该不干你的事吧?我要嫁年轻的,或者老的,都是我的自由。李大佑,你该不会真有当媒人的瘾吧?”
她狐疑的放下筷子,目光从他那张看不出心绪的脸颊,移向他手中的筷子,最后落在他那盒饺子上。
好小子,是嫌她买的饺子不好吃吗?竟然吃不到一半!
“我才不想当媒人,尤其是你的。我只是好奇你的想法。”他一双澄澈俊朗的眼眸专注的瞅视她气鼓的脸颊。
怡孜只觉得胸口抽紧,升起的怒气就这样莫明其妙的被赶跑,心跳跟着不合理的加快起来。
她慌乱的低下头,想要做什么来掩饰心中的异样时,发现自己早把筷子放下来,急急忙忙又拿了起来,却心乱的不晓得该饺子还是卤味。
“怡孜……”他突然轻轻柔柔的唤着她,诱人的男中音如一只无形的手拂骚着她末稍神经,引起背脊骨一阵战栗。她手一抖,筷子从手指间滑掉。
“哎呀,我的筷子……”
“这脏了,我去拿一双新的给你。”他眼明手快的先她一步将筷子拾起,手指不经意的拂过她的,怡孜只觉一阵奇麻的电流从两人相触的体肤传导进身体里。
她睁大眼睛,看向他的表情,充满了疑惑和惊讶,像是无法理解怎么会这样,同时又对这种新奇的感觉,生出一种想要探询缘由的兴味。
与她怔怔相视的那双眼,仿佛正无声的传递着某种讯息。出于本能的,怡孜缓缓抬起手,摸向他的脸。指下平滑的男性肌理,带给她直透心底的刺激,而大佑火炬般明亮的眼神,更令她心跳加速。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痴痴地问。
认识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在心头似走马灯般快转而过。
她并非木石人儿,神经也没有大条到感觉不到大佑对她的好。只是生活的压力让她没有余裕深想风花雪月那方面的事,下意识的将大佑当成中性朋友。但在经过好友妙紫的提醒后,潜藏在内心的情愫顿然开放,她不禁期待情苗能开花结果。
“怡孜……”大佑捉住她的手,移到唇边亲吻。
他笨拙、温柔的调情,对怡孜这种情窦初开的少女,比看一场限制级电影还要刺激,心跳和呼吸都紊乱了起来。酥麻的感觉从被亲吻的指头一路传向内心深处,激起温暖的涟漪。
她的视线朦胧,搞不清楚是谁先移动的。当大佑的脸在瞳里放大,她垂下眼睫,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冰凉的唇上落下热呼呼的一个吻。
痒痒的。
怡孜全心全意的品味着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亲吻,虽不如笔下的男女主角一般火热缠绵,可如蝴蝶羽翼轻拍的怜惜,却更加撩动心弦呀。
她逸出叹息,分开唇瓣,屏住太久的呼吸因缺氧而短促的吸气,强烈的蒜头味道袭入鼻端,她忽地一呛——
恶!
陷进意乱情迷的大佑,正准备吻进她嘴里时,猛的被用力推开,跌下沙发,脑袋险些叩上茶几。
“天呀……”怡孜好不容易止住作呕的冲动,呻吟着寻找水杯,用力的灌了一大口水。
“你……”大佑糗得无地自容。他的吻有这么难以忍受吗?为什么她一副想吐的表情。
“下次……”她喘过一口气,捂住小嘴,睁着一双如小鹿斑比一般无辜的眼眸,宣布道:“接吻前一定要先刷牙,而且不能吃水饺!”
***************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厚重的乌云使得天色暗得特别早,遮住了薄暮时的夕阳余晖,也使得夜幕真正拉下后,连月光和星光都透不下来。
街道上的路灯特别黯淡,尤其是往山上的道路,在阴沉的气候下,不时可听见风声中夹杂着低沉的雷鸣凄厉的呼吼,更令人毛骨悚然。
云层里不时闪现电光,制造出令人惊惧的阴森效果,让骑车行驶于弯曲山路上的大佑有些胆战心惊。
昨日还是晴朗无云、艳阳高照的天气,怎么过了一夜一日,就有这样惊人的转变?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看来一场夏季型的雷雨势难避免。
真不明白怎会挑中这样的日子,为何不是白天,或是天气晴朗、可看到满天星斗的夜晚?
就像怡孜什么时候不买水饺,偏偏昨天买。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吻她,却被水饺破坏了。幸好她说——
下次接吻前一定要先刷牙,而且不能吃水饺!
想到这里,他就叹气。
如果早知道他们会接吻,他一定会先找牙医洗过牙,把整口牙齿清理得雪白干净,再喷一整罐口香剂,一滴食物都不敢吃的等着她来。
问题是——
他不知道!
老天爷,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会知道,他又没计划要吻她,虽然做梦时都想,但从没胆在现实生活里实现。实在是昨晚的气氛恰到好处,她眼里的期待鼓舞了他的勇气,她柔化的脸部线条秀雅如明月清辉,诱惑着他将脸越俯越低,一不小心就碰上她的唇。
而那唇……
他忍不住再次叹息。
虽然只有几秒钟的接触,足以化刹那为永恒了。那柔软的触觉,有如一整罐甜郁的蜂蜜沁入他的心窝,撩动他男性的感官。在那一刻,他根本没注意到什么蒜头味,只是专注的品尝那份感觉,不仅希望永远留住,还渴望进一步探索,可惜——
怡孜那个神经大条、又不浪漫的家伙,居然推开他,一副想吐之为快的怪模怪样,差点彻底打垮他的男性自尊,幸好她说了——
下次。
好吧,如果只是不欣赏彼此口腔里的食物气味,大佑认为可以勉为其难的原谅她的大杀风景,这表示她并不讨厌他,还期待两人有下次可以亲吻。所以他那时候立刻道:“我现在就去刷牙。”
怡孜被糗得红霞满脸,嘟嘴抗议。“今天不行了。水饺不吃完会遭天谴,而且这种蒜头酱油味道吃十条口香糖都很难去除。”
“那……改天好了。”虽然遗憾不能马上一亲芳泽,但怡孜的回答分明默许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由普通朋友迈向男女朋友的阶段。
吃完水饺后,她便说要回家,理由是——
“趁着刚才的感觉还在脑中鲜活着,下笔一定可以很生动。”
这女人!居然连两人最美的第一次接触都可以出卖,难不成她来找他,是为了要知道接吻的感觉?真是败给她了!
但她就是这样的人,为了爱她,大佑只得认了。
“我明天要回桃园,后天才会回来喔。”他送她到停车地方,看着她戴上安全帽,骑上机车。
“回来后,再打电话给我。”
怡孜毫不留恋的骑着机车远去,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让他像个深闺怨妇目送她离开,他不禁要怀疑她那辆“香车”会不会溜到下一个怨男家。
这当然不可能。除了他之外,有谁会欣赏她男人婆外表下那颗柔软的心?
这点自信他倒是有,于是就放心地睡了一场好觉,起了个大早回到大溪。
傍晚时,他开始有种非要去某个地方的冲动。晚饭过后,他不顾父母的侧目,骑上机车往目的地出发。
骑上山才发现是那里,对于展现眼前的荒凉景色感到无可奈何。没多久,山腰处笼罩在潮湿雾气里的墓园隐约可见,隐微的灯光自负责管理墓园的寺庙建筑透出,大佑把机车停在墓园入口附近,借着手电筒的照明,识途老马般的寻着狭窄的小径往上走。
为什么来这里?
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显然都不是上坟祭拜的恰当时机呀。虽然他坦荡的心胸对鬼神之说不忌讳,但也没必要在这种夜黑风高的晚上跑来坟场。
大佑边走边想着这个问题。
若要深究,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声音要他来这里,至于做什么,他停在熟悉的墓碑前,沉重的叹息几乎是一吐出来便被风声吞没。
大脑在他能理清楚一切之前便掌握全局,问题是,他肯不肯承认?
大佑在墓前的石椅坐了下来。
相连的两块坟地属于单铎的父亲及双胞胎弟弟。他们原先并不是葬在这里,是单铎在离家多年后,将他们的骨灰迁葬于此,距离现今约有八年了吧。
姑婆曾经提过,单铎在迁葬当日,秘密回台,亲自主持整个仪式。在之前及之后,他都提议过要将年迈的老人家接往美国,可是姑婆不愿意,宁愿独自守着家园。
单铎在无奈下,请了专门的管家照料祖母。之后他是否有再回来呢?姑婆不肯讲。
大佑却很确定他曾回来探视祖母无数次,即使出入境管理局没有资料,不表示隐身鲸帮的单铎不能偷渡往返,以他的能耐,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但这次他是光明正大的回国,为的是探望祖母的病。但仅是探病吗?
夜风不留情的吹打向大佑,身上的皮衣邋邋作响着。他眯着眼,手电筒的灯光照出墓碑上的文字。
数幕画面电闪过他记忆深层,就如以往一般,大佑无法分清楚这些究竟是属于他的记忆,还是经由外在的资讯想象而成。
但仅是想象,为何连痛苦都这么真实?
一开始仅是些模糊的要构,直到他拜访过单家父子的墓地之后,那些梦逐渐清晰、真实起来。
最常做的,也是令他身心饱受折磨的是,关于一个病入膏盲的小男孩。折磨着他的病,痛他仿佛可以感同身受,那一种肝肠被一寸一寸扯断的痛。
他一边痛苦的呻吟,一边呼唤着:“哥哥,哥哥……”
在他床的另一边,仿佛也有个声音隐忍着痛苦的回应,“别怕……阿铙……哥哥……在这里……”
听了这声音后,他感到安全,但没多久,折磨他的疼痛益发剧烈,他没办法开口呼唤哥哥,大声的号叫也转变为微弱的哀鸣,最后连那微弱的哀鸣都无力发出,被痛苦完全吞没。
但即使意识消失了,耳畔依稀回响着,“别怕,阿铙,哥哥在这里……”
他浑身一颤,仿佛还可以听见那声保证,但不管他怎样寻觅,静寂的墓园找不到第二道影像。
他失落的将视线重新投向墓碑。
单铎和他的双胞胎弟弟单铙在六岁那年误食了亲友送的香鱼片,双双中毒,被送进医院。单铎幸运逃过一劫,弟弟单铙抢救后无效,不幸过世。更悲惨的是,单父在接获爱子送医急救的消息后,在赶去医院的途中不幸发生车祸,也在同一天身亡。他过世三年后,单铎的母亲改嫁,单铎则由祖母抚养长大。
这些资讯都是他成年后陆续从父亲口中得知的,然而那些破碎、混乱的梦,却是有记忆时便开始的。大佑既困惑又迷惘,有如处在迷阵之中,手上掌握的线索支离破碎,根本不足以解开谜底。
就像他在今晚会到这里一般难解。
是下意识的认为单铎会到这里来吗?
他,会来吗?
今晚能达成心愿,与他面对面吗?
见面之后,就能解开困扰了他二十六年生命的谜团吗?
那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不定时在脑中闪现的画面;还有他亦步亦趋的循着单铎的成长经验当名警察的原因,都能在这次会面解开吧?
诸多的问号如一道一道的潮浪汹涌而至,大佑突然抬起头看向墓园入口的方向,漆黑的夜色里,两道车灯光速隐约而至,在入口处停下来。
是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