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几乎是同一时间,这场发生在美国的浩劫透过电视的转播,将画面传送到全球每个角落。
全球的电话几乎是同时烧了起来,许多人抢着询问可能身在现场的亲友安危,美国当局更是宣布全国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好不容易透过戴尔蒙家的种种管道,珍珠才得以以最快的速度搭机前往美国。
珍珠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程、车程,和其它忧心忡忡的家属一样,陆续赶往爆炸现场附近的医疗机构寻人。
「呜……」大型巴士内一片死寂,偶尔响起一两记啜泣的声音,珍珠强忍着泪水,双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襟,在心中吶喊着威廉的名宇。
曼哈顿所有大大小小的医疗机构都充斥着伤者,以及遗体,珍珠迷迷糊糊地被人领下车,填写姓名、国籍等资料,然后就坐在一旁等待着。
她和其它家属一样焦急地等待着,看着医护人员来回穿梭,也看着现场架设的大电视里正不断重复播放那一幕恐怖分子挟持飞机冲撞大楼的画面,任凭后续消息在耳边流窜。
不知过了多久——
「威廉·戴尔蒙的家属?」
「有!」珍珠悚然回神,泪眼模糊地看着一名中年女医生拿着资料在喊着她的名字,她赶快站起来跑过去。
「妳是戴尔蒙先生的……」
「妻子。」珍珠立即回答。
「请跟我来。」
☆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正笔直的、不断的往下掉,似乎要落入万丈深渊的炼狱里——
吓!
脸上布满汗珠,威廉在猛然张眼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想举手揩汗,但是下一秒便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右臂、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口。他难以置信地想要大声哀嚎,脸部肌肉却因为牵动而疼痛。
「威廉?」累得坐在床边打盹的珍珠被他吓醒,急忙按下呼救铃。
「太好了,你醒了!」又哭又笑的,珍珠般的泪水布满她瘦削不少的双颊,神情虽然憔悴却又双眼发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手……」因为虚弱和干哑,他的嗓音听起来非常的刺耳,仿佛在金属板面上刮过。「我的手……手?」
珍珠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张皇失措,像个无助的孩子。
威廉想用双臂撑起身子,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的右臂落空,大片灼伤并上药缠裹绷带的左臂,也因为体力尚未恢复,使他整个人重重往后摔回床上。
「小心!」珍珠根本来不及扶他,就见他痛得狠狠吸气,却仍然无法控制地呻吟出声,然后全身开始抖动。
「糟了。」及时赶到的医护人员立即展开救治。「他在痉挛,快准备镇静剂注射。」
威廉仍不断嘶声的说:「手,我的手——」
珍珠见状含泪的捂住嘴,不敢发出哭声.
威廉发现他的右臂被截肢便反应如此激烈,如果他知道——
「不要碰我!」令人难以想象的,昏迷数日至今才清醒的威廉,尚有体力反抗拿着针头靠近的医护人员。「我的手……不要!」
威廉出乎意料蛇激烈反抗让霍读人员又是好一阵子的手忙脚乱。
「威廉!」珍珠再也看不下去,她冲上前去,请医护人员让位,让他们夫妻俩沟通。「你的手……那不重要,你人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你听到了吗?」
她死命抱住陷入半疯狂状态的他,迭声的喊,似乎总算被他听进耳中,激烈的反抗渐渐缓和下来。
「戴尔蒙太太,妳最好要有心理准备。」稍后,主治医生严肃的告诉她,「病人短期内恐怕无法接受自己身体残缺的事实,或许他会很沮丧,或许他会迁怒,对妳大发脾气,或许他会封闭自己,拒绝任何人的关心……有些病人还会出现创伤症候群,性格大变……但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家人都要有极大的耐心去包容他。」
「是,我知道。」她的威廉、她的丈夫,这辈子深爱的男人啊!她怎么会没有耐心呢?她重重许下承诺:爱,就是恒久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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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
如同医生所说的,自从威廉清醒后,原先的沉稳温和脾气不复存在,珍珠还没走到房门口,便听见新上任的特别看护的哭泣声,夹杂在他那一大串难听的咒骂里。
「糟糕!」珍珠暗叫不妙,拎着外出购物的袋子,三步并作两步的推门而入,恰巧里头也有人要冲出来,和她撞个正着。
「戴尔蒙太太?」第9号特别看护的一双眼红通通的,颊上还有泪痕。「对不起,我不做了!他太可怕了,刚刚还威胁要杀掉我,诅咒我不得好死。我不要这样受他的气!」
「别这样,史密思小姐,我可以再给妳加薪。」忙了一整天,珍珠累到极点,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慰留看护小姐。「妳也知道我先生才遭到严重的创伤,脾气难免不好——」
「妳怎么还在这里?」一只水杯「咻」地砸了过来,再一次吓坏特别看护。
「等等——」这回珍珠是真的留不住人了。
送走落荒而逃的看护,珍珠返回病房里,关上门后便忍不住说:「威廉,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吗?我现在恐怕已经请不到任何看护了。」
珍珠原本的好脾气,近来快被这暴怒的男人给消磨殆尽了。
自灾难发生至今,美国仍维持高度警戒状态,大众交通运输的管制出奇的严格。
珍珠是很想立即带威廉回普罗旺斯,偏偏他的伤势比想象中来得严重,除了客观形势之外,医生也建议短时间内威廉不宜远行,于是出院后,她立即就近租了一间小公寓,一边照顾他,一边还得跟在法国的老夫人保持联络,心中更是挂念两个孩子……
说珍珠是一根蜡烛三头烧也不为过。
其中,最令她伤脑筋的,便是脾气日益火爆、意志日益消沉的威廉了。
在这场旷世浩劫里,威廉是少数侥幸存活下来的幸运儿——据说他在成堆的瓦砾里被警犬发现、掘出时,已是脸黑唇紫,只剩下一口气在,加上右手还被重物压住,只得当场截肢才将他顺利救出。
其实,珍珠觉得威廉就算少了条右臂,也无损于他的魅力与沉稳,对日常生活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影响,可威廉并不这么想。
「少了一只手的人是我、不是妳,妳怎能明白我的痛苦?叫看护来能干嘛?看医生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们可以变出一条手臂给我吗?」说到激动处,威廉更是对珍珠咆哮着。「还有,看看我这张脸——这张像钟楼怪人的鬼脸!」
除了右臂当场被截肢,威廉原本英挺的容貌,被数不清大大小小割裂的伤口盘踞其上,再加上现场高温烧灼下,造成不少或深或浅的灼伤,又出血又流脓,皮肤与肌肉急遽收缩、翻张、纠结,使他的五官彻底扭曲、变形,连到医院做复诊及肌肉伸张复健时,看诊的医护人员也不敢多看一眼。
这让威廉在沮丧于被截肢之余,更是偏激又气愤,认定每个人都在怕他、嫌恶他。
他丧失了对人的信心,犹如身置陷阱的困兽,对每个人大声咆哮,不仅仅是示威,更是悲愤的宣泄,同时也是警告,不许任何人接近他。
「这些都治得好的。只要你的伤势再好一点,就可以去做义肢、去整容——」
「好噁心,我才不要在身上弄什么假手!」威廉高声反驳着,「而且妳骗我!我自己很清楚,这张丑脸就算动手术也无法还原——不,甚至连普通的标准也达不到吧?」他的表情狰狞异常。
「你怎么知道——」珍珠不觉脱口而出,旋即用小手捂嘴,心虚得垂下小脸。
「哼!」连她也不敢看向自己了吗?又遑论其它人!威廉冷笑地看她回避的小动作。
医术再发达,终有做不到的事。一度灼伤发红,二度灼伤伤及皮下组织,起水泡流脓,三度灼伤感觉神经坏死,皮肉亦会溃烂,就算是动了整型手术,还是会留下疤痕。
如果不是在这场灾变中受伤,威廉或许不至于那么怨天尤人吧?想想也是,换作任何人都应该会有这样的反应吧?
将心比心,珍珠按捺住被他怒火波及的委屈,忍气吞声的陪伴威廉,哄着他上医院去做复诊,然后夜复一夜只敢站在房门口,不敢真的进去陪伴他,以免伤及他的自尊,只敢偷偷的、默默的掉泪……
这场飞来的横祸,折磨的不只是他,还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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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认为威廉的伤势确实稳定下来了,同意他可以搭机返家。
因为恐怖攻击事件的关系,机场一度关闭,再度开放时,搭机的旅客却减少一半以上,现场看起来好不冷清。
机场的候机楼里,许多人分散地落坐,等待登机。
大人们头低低的各做各的事,倒是有几个一派天真的儿童还跑来跔去嬉戏。
「别再乱跑了,汤尼。」一个可爱的黑人小孩一度被妈妈拉住按坐在座位上,但安静不到几分钟便又从椅子上跳下,拿着玩具车在地上横冲直撞。
咻咻咻——咻?玩具车遇到障碍,撞到一只大脚停下来,黑人小孩抓起玩具车,抬起头来,在看清楚威廉的模样后,吓得放声大哭。「哇——妈咪!」
一旁的珍珠被男孩突来的哭声吓住。
「怎么了?」经历恐怖攻击事件后,机场内的警力倍增,人人危机意识提高,小孩子的尖叫声立即引来众人的目光,短短几秒内,不仅是黑人小子的母亲,穿制服的、便衣的警察全都拥了过来。
「不准动!把手举起来!」一名警察对着威廉和珍珠大喝。
「呃?」珍珠吓了一跳,「你们要做什么……」
戴着帽子与墨镜的威廉,藏在阴影中的面容微微一绷。
「把手举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警察先命令了再说。「双手!」
警察立即发现女人是照做地举起双手,可是男人却像是拿乔地只举起一手,连头都还是低垂的,教人看不清楚。
「我们又没有做什么……」珍珠觉得好冤枉。
「……是啊!小弟弟,你为什么要叫?」低沉粗嗄的怪笑声,威廉抬头,顺势摘掉帽子及墨镜。「是因为不小心看到我的脸吗?」
「吓!」瞬间,周围的人也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看威廉那张纠结的脸孔。
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一切似乎又恢复正常。
威廉四周的旅客一个个不自在的起身走人,换到更远的位子,结果这一大排的座椅最后竟然「清空」到只剩他们两人。
威廉一派冷然,不动如山,但是珍珠却觉得无形的压迫感好大!「我、我去一下洗手间……」不行了,她真的需要喘口气。
珍珠匆匆想推开洗手间大门——
「刚刚那个男的吓死我了!」
「对呀!钟楼怪人一个,如果我是他老婆,早就逃走了。」
欲推开门扉的小手一顿,只思考一秒钟,珍珠又冲回候机楼。
是啊!那两个小姐的交谈点醒了珍珠。
她怎么可以丢下威廉落跑呢?她的喘不过气来算什么?那恐怕只是威廉的痛苦的千万分之一罢了。
「威廉!」
座椅上的修长男人已经不翼而飞!
「威廉?」珍珠情急地叫喊,忽地发现他正站在稍远处的落地窗前,仰首注视着蓝天白云。
「威廉……」她破涕为笑,娇小的个头往前飞奔,张臂紧紧搂住男人的背,脸颊软软地偎上,用力来回磨蹭着。
他立即一僵,背脊上的肌肉坚硬如石……她预料得到,但还是鼻头一抽。
「有什么好哭的?」下一秒,他粗声的询问紧接着响起。「难看死了,哭什么哭!」
「人家……」可是呵,她却在他的粗暴声中听见那么一丝丝往昔的温柔。「难过嘛……」脸颊蹭得更用力了。
「变成这种该死模样的人是我!」
「那有差吗?」她软绵绵的细语有效地安抚他的情绪。「威廉,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是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难道我就不会感同身受?」
他立即放松了一些些。
「我们就要回家了,相信一切都会否极泰来的。」她乐观的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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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会否极泰来——
珍珠这满怀的信心从机场一路王戴尔蒙庄园,不断遭受严重的考验。
机上的空姊在为他们进行送餐等各项服务时,是一副强忍害怕的表情,还差点把餐前酒打翻泼到他们身上……
海关人员看看威廉,对她露出敬佩与同情的表情……
而威廉早已将悲痛化为怒火,不论对谁都怒目以对,以维持住最后一丝尊严。
「别理他们。」珍珠执意地挽着他的手臂,螓蚝首亦高高仰起,她不在乎他人异样的眼光,只关心他的反应。
终于,漫长的旅程结束,房车在戴尔蒙庄园大门口停下。
珍珠大大松口气,露出开心的笑容。
「来,下车吧!」率先蹦跳下车的她,转身向他伸出手。
「不要理我!」威廉却是忍痛挥掉她的小手。是的,不要理他吧!珍珠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愈是嫌恶他愈好?
威廉的表情很冷,却又无法真正的绝情。
如果真的是为她好,他应该把她推得开开的。
他已经是个残废,不再是个可以守护她的男人,珍珠还那么年轻,何苦跟他这个残废在一起?
「来嘛!大家都在等你耶!」珍珠笑咪咪的,不知道他内心的起伏。
有那么一瞬间,他着魔似的,真的就想把大手伸向她——
迟疑了会儿,他还是选择退缩,往另一边的车门靠去,再度沉浸在自我凌虐的黑暗里。
「威廉!」他在蘑菇什么呀?害羞吗?珍珠转念一想,绕过车的另一边。「下车吧!」冷不防打开另一边车门拉人。
「什么?」威廉猛一回神,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已经被一双纤细的小手拉下车,站在众人面前。
该死!威廉一回过神来,立即反射性地低下头。
「威廉——」呃,气氛小尴尬了!珍珠张口欲言想缓和气氛。
但是老夫人快了一步,「威廉·戴尔蒙!」她的声调是一派森寒及威严。「你的表现有够孬种的,怎么?受了点皮肉伤回来,就羞于见人了?把头抬起来看我!」
「——请您少管闲事,老夫人。」威廉一开口,走调粗嗄的嗓音便博得众人注意。「滚!统统给我滚!」尽管是低着头又戴着墨镜,但是他仍有着被人看穿的不安全感,这让他觉得脆弱,又因为脆弱而暴怒。
「哼!这里是你的家,是我们戴尔蒙家族的家,你要叫谁滚去哪里啊?」老夫人怒斥回去。
这马上又换来他一阵咆哮,「我才不管你们滚去哪里!如果你们不滚,我滚就是了!」
「哇……」在这一来一往中,小男婴不安的放声啼哭,尖锐的稚音划破了大人们的争执。
威廉下意识抬头,想要拿下墨镜探视儿子。
「呀啊!」一个十几岁的小女仆发出害怕的尖叫声。「不要,好可怕……」才刚看清楚威廉的脸孔,竟然就软软地晕倒。
「主人……」就算是成年的男仆,也吞口水往后退了一步。
珍珠真想骂人,可是这能怪罪他们吗?这是人的本能反应吧!
好,很好,真好。威廉咬着牙,忍下满腔苦涩。
「滚!」他粗鲁地抽手,珍珠顿时没个依靠而差点摔倒,幸好她机警地抓住他的衣角,满腔的委屈与悲伤再也按捺不住的宣泄出来。
「呜……哇……呜……哇……」一远一近,母子俩的哭声二重唱,威力倍增。
「吵死了!闭嘴!」才跨出一步的脚,就那么迟疑地打住了,威廉气恼着自己狠不下心离开,仅能做到不回头。
「Shit!」他努力地要跨出第二步,但是腿却抬不起来。「闭嘴!」别发出这么刺耳的噪音来妨碍他的行动好吗?但真的是这些哭声在妨碍他吗?还是他心中挥之下去、已然深种的阴霾?
「我……」珍珠哭哭啼啼接手抱儿子。「乖乖,乖……」她绕到威廉身前。「帮人家哄小安东尼啦!」一边说着,还一边偎入威廉的怀里。
「滚!」浑身一僵,他的手臂是举了起来,却是圈住了那小小的身子。他僵硬地将脸微微别开,嘴角因太过强烈的感动而扭曲,连带影响脸部的表情,看起来更是阴郁恼火。
可是珍珠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她拭去泪,「威廉,抱好小安东尼,不要让他掉下去了。」他一个动作要把小男婴塞回给她,她又赶紧推回去。
「把他抱走!」他再度暴吼,「妳是要小丹尼斯看着我的脸睡觉作噩梦?」
「你是他的老爸耶!他想你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作噩梦?」珍珠也叫了起来。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一个骂街的泼妇。「小安东尼哪里看起来像怕你了?」
「怎么没有?妳看他明明哭得——」暴吼声在听见嗒嗒的童音时倏然静止。威廉低头,看见小男婴居然不哭了,是因为重回到爸爸温暖怀抱的缘故吗?
小男婴被爸爸的臂弯和妈妈的柔荑紧紧守护着,小小身躯放松,嘴里咿咿呀呀的,安适的模样缓和了紧绷的场面。
「威廉叔叔,」安琪拉亦适时插入这对夫妻之间。好一阵子不见的她,身上多了一抹少女才有的气息,看似成熟了不少。「你讲话小声一点。」她正对着他的脸孔说话,表情有好奇、有探索,或许还带了点陌生的端详意味,却也没有因此而被吓到,反倒还能指责他的不是。「你好吵喔!」
见鬼了!「他刚才不是明明——」难道儿子真的是不怕他可怕的脸?他动容了,也迷惘了。
「你们都挡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去!」老夫人连忙在乱中指挥大局,不肯让威廉当缩头乌龟溜掉。
糊里胡涂下,威廉就在这番阵仗之中踏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