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雨华走出事务所大门,唐文权也下了车。
她就站在门口望着他朝她走来,他先瞥了屋内一眼,然后将视线调向她的脸。
“妳哭了。”他看见她红肿的眼。
“没什么。”她低声回答。
“可以告诉我,昨天你的反应是怎么回事吗?”该死,他现在想做的不是这么冷静的问她话,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偏偏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没有伸手拥抱她或做什么,他注意到在他向前的时候,她悄悄、无声的向后退了一步。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法忍受她的疏离,她是最接近他的人,他无法接受她在他们都付出一切后,才选择离开他!
“你是黑道的人。”
“那又怎么样?”
她深吸口气。“那么,我就不能跟你在一起。”
他眼中立刻浮现怒火。“这是什么意思?”
“堂主。”阿苍注意着四周,在唐文权身后低道:“这里不适合谈话。”
唐文权拉她坐进车里,阿苍立刻将车开走,车里的气氛僵硬异常,阿苍将车子开到唐文权在北投的私人住所。
当车子停下时,他下车,她也跟着下车,跟着他走进屋里。
这是一栋花园小别墅,虽然没有宏伟的外观,但是建材与设计明显都经过无比讲究的设计。
温雨华心一揪,不知道这样一栋小别墅,是他做过什么样的事才能拥有?
一进屋里,唐文权立刻回身拥抱她,低头吻住她的唇。
温雨华吓了一跳,直觉想屈起手臂推开他,但是他抱的好紧,让她连挣扎也不能。
他深深的吻她,急切的似乎想证明什么、抹去什么,她无法抗拒他的入侵,只是顺从的接受。
当他脸上沾惹上一片湿意,他放开了她。
“为什么又哭!”他半粗鲁的试图抹去她的泪。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黑道的人,为什么?”她低头喃语,眼泪一颗一颗的落。
“我是谁,与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他粗声道,她的泪令他手忙脚乱。
“有。”她坚持。
“别告诉我,因为我是黑道的人,所以妳就要离开我。”他沈下声。
她努力止住流泪的渴望,昨天晚上她已经哭了一夜,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爱他,偏偏他是她最痛恨的那种人。
黑道,是她一直认为政府早该肃清的对象,正常社会里根本不该存在黑社会的人,他们只会造成混乱、让人民不安而已;她立志当律师,为的就是希望能将所有坏人起诉,关进牢里。
可是,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却是她向来最痛恨、最想肃清的黑社会……
“回答我的话。”他紧扣住她的肩。
她看他的眼神,就像他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只因为我是黑道中人?”
“对。”她点点头。
“为什么你这么恨黑道的人?”
“因为黑道是破坏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所有的暴力、犯罪、毒品、社会不安,全都是黑道人物引起的。”
“是、吗?”他听的咬牙切齿。“妳以为只是黑道人物,就可以把这个社会搞的乌烟瘴气吗?”
“你们是祸源。”她趁他忘记时脱出他的抱搂,眼里有着深情,也有着无奈。“如果没有你们,这个社会怎么会有那么多毒品、暴力,和许多台面下肮脏且不能见人的交易、买卖!”
“妳住口!你又懂什么!”他怒斥。
“我懂是非黑白,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做过任何对社会大众有害的事?”她句句谴责、一步也不放松的逼问。
“妳问我?为什么不问问这个社会又对我做过些什么?”他讥诮的反问。如果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个社会不曾亏待过他,他不会有后来的遭遇,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因为你小时候不好的遭遇,所以你就痛恨所有的人,让自己变坏?”她简直不敢相信。“就算有人曾经伤害过你,但是也有人救了你不是吗?你的养父不就是你最感激的人吗?为什么你却执意要做坏人?”
“我今天有的一切,全都是我养父留给我的,我所能够做的、唯一能报答他的,就是好好照顾我底下的兄弟。”他冷冷地道。
她倒抽口气。“你……你的养父……”
“对,那个唯一救过我、并且真正疼爱我的人,就是你口中的败类、坏蛋,社会的祸源。”他以更冰冷的语气重复。
“为了报恩,所以你让自己变成黑道的人?”
“不完全是。”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可以拒绝继承堂主之位,但是我选择接受。”
“为什么?”他有机会可以不要变坏的。
“因为黑道并不是所有人群里最坏的一种;真正的狼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披了羊皮的狼。”
“什么意思?”
“妳以为只有黑道里才有坏事吗?”他面无表情。“那些政客、那些司法界的名人、那些自以为是的伪善者,他们私底下所做的勾当才更令人恶心。”
“你乱讲!司法界才不会有你说的那些人。”她大声反驳。
“不会吗?”他笑的很冷,冷的让她觉得心寒。
她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觉得好累。
“我们这样争辩,有什么意义?”
“这是妳选择的。”
“如果你不是黑道人物,我们不必有这些争执。”他是在暗示,害他们从花莲的甜蜜回到台北的现实,都是她的错吗?
“所以,妳后悔跟了我、后悔将自己给了我?不能接受一向自议正义使者的妳,结果却爱上一个社会的败类?”
“我没有!”她再度反驳,他每一句话里的冷酷,都像是用力从齿缝中迸出来的,她突然感受到他内心的寒音。
“我没有后悔。”她昏乱地道,“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现在的状况。”
她不能接受黑道,可是她也爱他……怎么办?
“接受我的身分。”他说道。
“我不能。”她摇摇头,哽住声。
“那么妳要我怎么做?放开妳吗?小雨,从妳决心留下的那一夜起,就注定了我不可能放开妳。”他向前再度紧紧抱住她。她是他唯一真正拥有过的女人,他不会让她离开他。他走向前,扶住她微颤的肩,抬起她的脸。“告诉我,妳要我怎么样,才会忘记妳不能接受的一切?”
“我们的理念不同,总有一天会对上。我会成为律师,而你依旧是你的堂主,你希望有那一天吗?”
“那么,妳就不要成为律师。”他们就不会对立。
“就算我不成为律师,我的良心、道德观也无法接受你是黑道人物的事实;我不可能认同你的身分。”她摇着头,心又沈又痛。
世界上的黑白早已分界清楚,他属于黑、而她属于白,他们之间只有距离、没有共同点。
怎么办……她爱他呀……
“小雨,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小女人的固执快把他逼疯了。
“我要你能堂堂正正的做人,在白天里、在阳光下,能不畏于任何人的昂首阔步,不必担心任何人发现你的行踪、你的身分!”她低喊。
他抱着她的动作忽然一顿。
“在妳眼中,黑道人物就这么见不得人?”他语调干涩,表情僵冷。
她望着他,一咬牙道:“是。”
“即使它是我唯一认同的正义?”
“它不是正义,是一种罪!”
他蓦然放开了她。
“我无法改变我的出身。”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
“但是你可以改变你的未来。”她轻声道,眼里有着无声的祈求。
但他没有看她。
“小雨,那是我所选择的一切,我不可能放弃。”
温雨华咬住下唇。“即使是……为了我?”
他转回身来,深深的看着她,眼里泛着最深的感情。
“我可以给妳我的命。”
“我不要!”她蓦然捂住耳朵,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但我无法放弃我的身分。”他仍然继续说。“对我来说,妳是很重要的人,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他的语调温柔,即使捂住耳朵,她却无法阻断他的声音;她放下手,两行清泪默默滑下她的脸庞。
“我很重要?”她哽着声。“可是,我没有重要到能让你放弃一切。”
“小雨……”他伸出手,习惯要为她擦泪,然而她却避了开。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深吸口气。
他默默的望着她。
“如果你不改变,总有一天,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会抓到你犯罪的证据,将你送上法庭。”她努力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
他仍是望着她,好半晌之后,才道:“那就等那一天到来吧。”
温雨华咬着唇,最后深深的、眷恋的望了他一眼,然后毅然转开身,一步一步离他愈来愈远。
她走了出去,坐进了一部出租车,不再回头的扬尘而去。
“堂主……”
“派人跟住那部车,务必要确认她平安回到家。”他下令。
“是。”阿苍再度退下。
她不明白、也不能体会,黑道早已是他的生活、他的宿命、他唯一的路;她那颗只装得下黑白的心,不会明白--他的心,还有一个灰色地带。
背过身,唐文权极力忍住想追出去的冲动。
他真的必须放她走吗?
* * * * *
复安医院的急诊室外,突然聚集了一堆不相干的人。贺刚、小雷、她、大姊,和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唐文权。
原本被绑架失踪的温风华毫发无伤的站在急诊室外,但是她什么人都不理,焦急又担心的眼神只注意着急诊室的讯息灯号。
是贺刚载她和小雷来的,短短几天之内,小雷和贺刚已经是一对;然后,是那个她整整一星期没见的男人。
他没有主动靠近她,只在她来的时候,望了她一眼,然后径自坐到一旁沈思,也注意着急诊室的情况。
Chen正在里头急救,谁也没有心思说话。
从那天后,他整整一个礼拜不曾出现。
他们的争执那么突如其来,快的他们都来不及防备,前一刻,他们还亲密相爱,下一刻,他们却成了针锋相对的敌人。
她曾经告诉姊姊,如果她爱的男人和自已负责的公事相冲突时,她会把两件事分开来处理;或者,舍弃其中一个。可是她的问题却不是这样。
文权是个好男人,至少,他不会在感情上伤害她!但他的身分却会,她不想要一个身为黑社会头子的情人。
偏偏他是,而且她感觉的出来,他所拥有的并不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帮派;那很容易猜,因为他天生就不像是会被限制住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要选择黑道呢?
头一次,温雨华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后悔爱了他,不后悔将自己的身、心全部给他;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心里那股愧疚,像活生生犯了罪的那种感觉。
因为,她爱上了她一心想要让他们在世界上消失的那种人。
她该为了爱他,放弃自己的坚持吗?
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站在不同的立场,她能狠下心来指控他吗?
那天,她知道他也生气了;是不是就这样分手,连再见都不必说?
可是,她不想分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雷紧靠在贺刚怀里,姊姊和唐文权各自占据急诊室的一边;而她,站在一旁远远的角落。
他们三个男人是好朋友,所以他们在这里;姊姊爱Chen,所以她在这里,小雷是贺刚的女朋友,所以陪着;那么,她呢?
她开始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里,如果她和权之间什么都不是,那么在这里,她只是个多余的人--
急救灯号一熄,女医生随后走出来,众人都围向前。
“他没事。”她看向众人。“只是失血过多、伤口需要缝合,但是没有生命危险;你们可以放心。”
“谢谢。”贺刚和唐文权同时道谢,女医师只笑了笑,就先离开。
“姊……”温雨华担心的看着没有反应的姊姊。
温风华突然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
“姊,妳要去哪里?”温雷华讶异的看着姊姊的举动。
“他没事,就没什么好看的。”她冷淡说着,头也没回。“小雨、小雷,妳们也该回去了。”
“我要留在这里。”温雷华说道,她刚刚才知道被她踩痛脚的Chen,就是令人崇拜的“赛孔明”,她要去找他要签名照。
“随你们。”她昂首走了出去。
贺刚和唐文权都不解她的举动。
“姊姊气的不轻。”温雨华叹口气。
“大姊在气什么?”温雷华不明白的问。男朋友受伤了,身为女朋友的大姊却在这时候走,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温雨华对妹妹摇了摇头,请贺刚送她回家后,她转身走出医院。
“大嫂。”医院门口,阿苍守在那里。
“我不是你的大嫂。”
“堂主说你是。”阿苍坚持。“大嫂,堂主是个好人。”
“如果他是好人,为什么要选择走上那条路?”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一个优等生。”阿苍说道。“堂主也许选了一条旁人不能认同的路,但是他问心无愧、也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大嫂,妳不该这样伤害堂主。”
“我不能认同你们。”温雨华摇头。
“是妳让堂主快乐,但是妳却也伤害了他;如果妳真的爱堂主,就不该让他伤心。”阿苍说道。
“那么他呢?他又为什么要让我伤心?”温雨华丢下一句反问,在泪还没落下之前,快步离开。
唐文权追了出来。
“她呢?”
“刚走。”阿苍回道。
唐文权神情一黯。“派两个人在她住的附近盯着,随时保护她。”
“是。”阿苍立刻联络人。
世界,不会只有黑与白;要到什么时候,她才会想通?
* * * * *
接到孙大中的紧急电话后,施炳松急忙忙的赶到孙家别墅。
“松老,你终于来了。”孙大中站起来迎接他。
“孙老,这……怎么回事?”他看见医护人员在二楼来回忙碌。
“我们跟Chen合作不成了。”孙大中沉重地道。“温风华被救走,政元还因此受了伤。”
“这……”施炳松吓了一跳孙大中。“怎么会这样?”孙家有许多随扈,Chen应该也没有本事来这里救人才对。
“我们低估了Chen。”吐出一口烟圈。“是他带着人闯进别墅来救人,如果不是政元警觉,恐怕我们连谁救走了温风华都不知道。”
话说回来,那女人也太出人意料,谁知道她居然会用床单当工具,从挑高的二楼窗户往底下爬!?
施炳松迅速将整个情况重估一遍。
“以新维集团的财力想要支持一个人从政,并不是件难事,难在怎么让人认同;原本我们想拉拢贺刚,以他在商界目前的名声,应该对政元的参选会有帮助,结果他拒绝了。”
“贺刚是个硬汉。”孙大中又吐了口烟圈。如果在黑道,贺刚必定也会成为响叮当的人物。
“然后,是延揽Chen;茜雅失败、政元也失去了控制Chen最好的筹码,现在Chen绝不可能帮我们,只要他别出主意来弄垮政元的竞选团队,我们就要觉得万幸了。”施炳松再道。
“所以,我们绝不能再失去最后一个筹码。”孙大中倒了杯酒给他。“松老,我们现在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你该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施炳松接过那杯酒。“但我想先知道,在接连两次失败后,你打算怎么扳回劣势?”
“我希望你能尽快跟黑道联盟取得协议,好让政元能够顺利当选。”孙大中道。
说到这点,施炳松为难的蹙起眉。
“孙老,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最近他们给我的响应愈来愈少,似乎有些撇清的意思,而且,我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唐。”
“难道他们想断了跟你的合作?”孙大中一惊。
“有可能。”施炳松点点头。最近他们双方负责接头的人,黑道联盟方面已经被抓了两个,他们极有可能因此开始防范。
“他们应该知道贸然和你断了联络的后果。”游走在黑白边缘是最危险、但也同时是最快能拥有自己想要的财富的最佳方法。孙大中想道。
孙家曾经也是黑道中人,而在他年轻时,他努力从商、致力于漂白,所以成就现在的“新维”;可是漂白的结果,就是他的背景成为一种秘密,而他失去了在黑道中呼风唤雨的机会。
在这种社会上,黑白两道合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黑道付出足够的钱或其它代价,得到白道人所提供的内幕消息,银货两讫,这很公平、也很现实。
很明显的,现在唐把前两个接头人的被逮责任,归属到施炳松身上了。
“如果双方扯破脸,我也可能必须承担身败名裂的后果。”施炳松道。“如果唐肯继续合作是最好,否则,我将必须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动来保护我自己;在这一点上,我希望你的意见和我一样。”
“这是当然。”孙大中是个精明的商人,在做一项投资时,风险固然要负,但最重要是不能让自己因为投资失败,而付出过高的代价。
“以你对黑道的了解,你能多提供一些唐的数据给我吗?”施炳松和黑道往来这么多年,但始终没有机会真正与唐见面会谈;关于那辆轿车的数据,也是由孙大中透过特殊管道去查来的。
“很难。”孙大中想了想。“我会尽量打听看看,不过希望不大。”唐的势力影响范围比他所设定的大许多。
“如果打听到什么,随时通知我。”施炳松道。
“我会的。”孙大中站起来送他,提醒道:“别忘了,你的学生也是一个很好的利用筹码;我派两个人跟你一起回去,以防突发的情形。”
“也好。”施炳松点点头。单纯又正直的人,通常是最好的利用对象。
或许,他该找机会先试试温雨华这个筹码,到底有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