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茶杯,轻轻的掀起杯盖,檀口轻启,丰润的红唇轻沾杯沿,从容的啜了一口清茶。
她轻缓起身,莲步轻移,柔荑一个轻摆,取出架上的线书。
书中夹的蝉翼似薄纱透明的笺子飘落下来,她轻噫一声,柳腰轻折,优雅的拾起与她朱颜同样晶莹剔透的薄笺。
他看她坐着,站立,走动,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带着女子的轻柔婉转。他看她颦眉,蹙额,抿唇,一斜睇一倾首,无一不流露女子的风情妩媚。
可笑他一直没瞧出来,还当她只是脂粉气稍重、阴柔些而已。
一切是那么明显--
秦游方直楞楞瞧着,从上看到下,再由下打量到上,目光一直落在江喜多身上,她走到哪,他目光便游移到哪。
「我有哪里不对吗?少爷。您怎么一直盯着我瞧?」江喜多觉得奇怪,低头打量自己。
秦游方连忙干咳一声,掩饰过去。
「您要我打理书斋,我整理得差不多了,还有其它吩咐吗?少爷。」
最好是别再噜苏了,她好早早脱身。
她本来都打算好,收拾妥那个伴读「江喜多」的家当后,不动声色的离开秦府,然后将那些东西「毁尸灭迹」,恢复她本来身分,来个「来是空言去绝踪」。就算秦府事后想追究,也无迹可寻。
可她包袱才刚款理好,就被他二世爷吆喝到书斋来。她忙上忙下的,他倒闲得纳凉。
「妳过来。」秦游方招手唤她过去。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唉唉!江喜多拖着脚步蜗牛般移过去,离他身前至少五呎远。
「站这么远怎么说话?」秦游方也不恼怒,抬眼睇她。
江喜多只好勉强再移近两步。
可秦游方还是不满意。
「妳要我抬妳过来吗?」
「不敢劳驾少爷。」她自己爬过去,行了吧?
若隐若现、若有还无的香气飘忽的疏袭而来,混着他鼻息,突然让他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妳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银两才从李大富手里带走妳的?」说不定,李大富也是合谋者之一。可恨!「我在想,妳约莫也无能力替自己还这笔债,可妳出身文士之家,又通晓文墨,要妳长期为奴,我也不忍得--」
他顿一下,指指手中的文契道:
「秦氏之风,向来好儒,岂有不礼待士子的道理。这样吧,妳签下这张文契,只要卖身秦府一年,一年之后,我便还妳自由。」
取出她先前押下的借据及约定的文契。
照先前的文约,她欠下的债款,以工代偿,直到还清债款即可。虽形同秦府之仆,但并未卖断身。只是,本债加息,大抵还一辈子,做一辈子工都还不完便是。
现在他二世要她卖身一年,便一笔勾销,算他大仁大德了。
可……没事签这卖身契做什么?江喜多迟疑不动。
继而一想,签卖身契的是「伴读江喜多」,届时她悄悄消失,变身回复她的本性,秦府上哪找那个「伴读江喜多」?只会当「他」潜逃罢了。
「少爷这般宽大慷慨,我不知如何感谢是好。」假装思索片刻,心怀鬼胎,在文契上划押。
却不知秦游方已撞晓她的真实身分,签下文契,届时秦游方若寻上门,都是凭据。
秦游方勾勾嘴角,眼底火簇闪了闪。
他要叫她尝尝他的厉害!
敌手细作潜伏在他们秦府,原就不可轻饶,且以一女流之辈,不思安分,偏与男子争长短,甚且讥他二一世」之名,小瞧轻蔑他。
他非得给她点教训不可。
女子最重名节。江府既然敢遣一女子来污辱他秦府,他也就不客气。
「从今天起,妳就跟在我身边,当我贴身侍从。」不动声色,将计就计,将她安插在身旁就近监视。
「是。」没有「今天」了。
秦游方瞥她一眼,忽然道:
「妳包袱可收拾好了?」打算「消失」个无影无踪是吧?
「什么包袱?」江喜多暗吃一惊。
「下杭州啊。过几日,妳随我到杭州一趟--」
「杭州?!」江喜多脱口讶呼。
「怎么?妳有意见?」
「小的不敢。」她脑筋坏了,才随他上杭州!
「妳有什么不敢的?」秦游方不由得冒出丝火。
他意有所指。但她不知身分已泄露。
「现在起,妳就跟在我身旁伺候,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妳随便离开。懂吗?」
将她拴在他身边,在他的监视下,教她想「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如意算盘打不成。
「可是,少爷--」
「还有,从今晚起,妳就搬到我寝间来。听到没有?」
就这样,出入同行--让她与他,同车而行,同途而旅,同桌而食,同杯而饮,甚至同室而居,同房而眠。
然后,到最后,他再在大庭广众下,揭穿她的真面目及身分,教她身败名裂,无颜对人!
一时,秦游方的心中尽是恶念,只惦着报复。
他要给江喜多一个教训,要她明白好歹。
否则,他怒难息!
心难和,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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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多不是说一两天就会回府,怎么都过好些天了,还没见着她的人影?」
盼不到爱女的身影,江夫人急了,抓着江老爷追问不休。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妳捉着我也没用,夫人。」江老爷毫无主意。
他本是那种温吞不争的商贾,江记有今日,多亏两个能干的女儿及忠实的伙计。现下,王天俊去了蜀地;老管家办事勤又可靠,但比较擅长听命办事。「首脑」的女儿喜多该归末归,只剩下来喜了。
「来喜,依妳看,会是怎么回事?」眨巴地望着大女儿。
「喜多会不会出事了?」江夫人忧心忡忡。
「不会的,娘。以喜多的聪明才干,绝不会有意外。」江来喜出言安慰。
妹子当返却未返,早前一日,江来喜便派人去打听,说是秦游方身旁多了一位贴身随从,明眸齿,眉翠唇红,竟比寻常女子还多三分水灵之气。
江来喜一听,便猜知是自己的亲妹子无误。
她想不通事情究竟如何演变成如此,但猜想必是有什么不对劲了。
昨日,她前往常光顾的茶铺,茶铺掌柜竟取出罐碧螺春和折成结的纸条,说是位小姑娘代托交,要答谢她的。
那字迹飞舞凌乱,想是匆匆写就,但仍辨认得出是喜多的手笔。
字条里未对她的迟归多作说明,甚且语焉不详,只道暂时脱不了身。
江来喜鼻子一嗅,便猜知妹子大概遇到麻烦了。
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字条里的语气并不急迫,所以她相信聪明的妹子会解决妥当的,也就不十分忧心。
可对她爹娘,江来喜倒不敢据实以告,徒惹双亲无事空担忧罢了。
「喜多托人带口信给我,说她临时另有计划,要多耽搁些时日,让我们不必担心。」只得瞒上一瞒。
「真的?」江夫人半信半疑。
「女儿几时骗过您了?娘。」
「那倒是。」江夫人点点头,安下心。
「既然喜多有捎讯息回来,那我就安心了。」江老爷也放下心中大石。
江夫人怨责丈夫一眼。
「都怪你!好好一个闺女,让她跟你学作什么生意!这岂是姑娘家该碰的?可好!喜多成天跟着些汉子打交道。成帮伙计,她一名闺女……唉!这样下去,怎么是好!」
还扮什么男装!好好一个千金无端跑到秦府当下人!
「娘,」江来喜道:二吾多聪明,才干胜男子,不让她跟爹从商经营,将她关在闺房里缝衣刺绣,她怎么肯。」
「可要再这般下去,她的终身大事该怎么办?她跟妳不同,即使没有天俊,凭妳的针线功夫,不愁找不到好婆家;可喜多她--唉!唉!」
唉声连连。
「三从四德」本应是女儿家该守的本分,可自己的女儿却--这都是她这个为人娘亲的失责。
「不行!」江夫人下定决心。「为了喜多的终身幸福,这回她回来,我绝对不许她再插手『江记』的事情。快找陈媒婆来,替喜多说个亲。等喜多一回府,就让她完成她的终身大事!」
「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你可是喜多的爹,该为女儿的终身大事多想想!」
江夫人态度十分坚决,江老爷不敢再提异议。
「娘,喜多未必肯听。」江来喜不怎么看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
其实,喜多也未必不肯听吧?
只是,以她的聪明才干,自小与男子平起平坐,给她找个庸夫俗子,但凭媒妁之言,她肯屈就吗?
江来喜摇摇头。
设若是她自己,她肯听吗?
哎!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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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我托妳的事,不知办得如何?」厨房烟气弥漫,江喜多顶着扑面的白烟,帮小翠抬着一桶热水倒进大桶里。
热气燥了她一脸,水气钻入鼻间,温热又湿润。
「放心,你吩咐的,我都帮你办妥了。」小丫鬟抿抿嘴道:「碰巧春喜姐让我到茶铺去买些新茶。不过,喜多哥,你怎么知晓那位小姐什么时候会到茶铺?」
「反正她总会去的,自然会收到我的心意。」办妥了便好。来喜应该很快会得到她留的消息。「多谢妳了,小翠。」
「不必多谢,只是顺道嘛。不过,喜多哥,其实你大可自己出府,不必成天待在府里嘛!」
如果这么容易,她就不必骗那个什么「向某位小姐表达曾经相助予他的谢意」的借口,请小丫鬟代买茶叶再将纸条一起托交来喜常光顾的茶铺掌柜代交。
这方法破绽百出,好在小丫鬟心思单纯,不会深入追究。
现在她简直寸步难行。
不知秦游方是哪根筋不对,忽然将她安插在他身边,限制她的行动。
她原以为,管他什么随身侍从,只要逮到空,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就此脱身。
可不!
秦游方处处跟着她--呃,是随时要她跟在他身后,支使这吆喝那的。只要她偷空跑开,不消多久,他便阴魂不散的出现。
她甚至被迫搬进了秦游方寝房的外间,日夜处在同一居室当中。
别说照原计划溜走了,就是想悄悄出府也办不到,简直时刻在秦游方的监视下。
她想过,会不会她哪里疏忽了,引起秦游方怀疑?
但不可能。他二世要是有那脑筋,就不会枉担了那个名。
想来还是因为上回那件事,他二世私将仇报,借机报复吧--
「江喜多!」冷不防一声呼喝在她耳旁爆开。
她吓一跳,飞快抬起头。
秦二世爷一脸怒容,青面獠牙,站在那,怒瞪着她。
「妳这个随从是怎么当的?我一转身,妳人就不见,跑来这里偷懒!」
还亲自追来了。
「我只是忽然觉得有点饿,来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
小翠看到少爷来了,又在生气,不敢多说话,低下头赶紧干活,心里对江喜多不无三分同情。
水烟弥漫,愈发令人觉得燥气奔窜。江喜多讨好道:
「少爷,厨房烟气弥漫且湿热窒闷,不宜久待,少爷您还是先出去,我让小翠煮点莲子汤如何?」
烟气漫散,又热又闷,的确令人觉得怪难受的。秦游方闷哼一声,瞪了江喜多一眼,掉头走出去。
「小翠,麻烦妳煮点莲子汤。」江喜多吩咐小翠,而后赶紧跟了出去。
这些天,秦游方一直这般阴阳怪气的,稍一不慎,就踩着了他的痛脚触怒他。
「少爷。」秦游方站在空院子里,江喜多走过去,不忘挂上一脸恭顺。
秦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他二世爷偏偏跟她这个外人有仇。
秦游方斜眼睨睨她。
方才七窍生烟的青面獠牙样已不见,脸上表情平静,反倒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
他瞇瞇眼,忽然俯向江喜多。
「我说妳呀,一逮着机会就偷偷溜开,是怕我身上有瘟疫呢?还是--」他故意顿一下,俯得更近一些。「还是妳打算趁机开溜?」
江喜多心猛一跳,本能的往后退一步。
「怎么会呢!」她干笑道:「少爷您想的太多了。」
「要不,妳说,底下哪个人不争着跟着我办事,倒是妳,我一不注意就溜开了。」
是说她不知好歹喽?
寻常奴仆想见上头的主子一面都不容易,更别提跟在老爷夫人少爷身边侍候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人时时跟在身边伺候……」忍不住咕哝。
「妳说什么?」秦游方没听清楚。
「没什么!」紧挤出笑脸,讨好道:「我是问少爷您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妳?妳当人随从的,理应随时跟在主子身边伺候,怎么反倒要我找起妳了?真是!我明白妳出身文士之家,不惯奴仆的事,不过,事实已如此,妳多少学着点。」边说边摇头,口气却和悦平稳。
「是是。」呵,突然慈眉善目了起来。
秦游方再拿眼角睨睨她。
忽然又凑近她。
突吓得江喜多心又猛地一跳。
「我记得,妳是来此投亲未遇的,是吧?」
江喜多点头,奇怪他忽然那么问。
「我突然想到,妳是否听过与秦府对手的『江记』商号?」
江喜多心怦怦跳,缓缓摇头。
「没有是吗?」秦游方点点头。「我是在想--」俯低了脸,紧紧盯着她,试探道:「妳也刚好姓江,会不会与那江府有任何关连?」
刻意顿一下,目光仍紧瞧她,再故意道:「底下有人说,瞧见了妳与江府的人碰面……」
「这怎么可能!」江喜多勉强回视秦游方,否认道,「一定是瞧错人了。」
「我想也是。怎么可能嘛!」秦游方轻笑起来,用着说笑的口吻道:「不过,也真是巧,是不?我还想,哪天妳真过不惯秦府的日子,悄悄离开了,我就上江府找人,谁让妳和他们都姓江呢。」
说着,有意的又停顿一下,瞧瞧江喜多。江喜多对上他的目光,不自然的扯嘴笑了笑。
「反正文契上有妳亲笔划押,不怕认错人……」将话说着一半,留了一截尾巴。
江喜多心中一惊,猛然抬头。
他认出了什么?
又知道了什么?
她开始觉得有点忐忑不安,朝秦游方瞧了又瞧,想从他的神色瞧出点端倪。
秦游方抿着嘴,笑望着她,笑得不是那么良善,勾着一丝奸猾。
「你--你--」她愕诧住。
蓦然明白她犯下了大错,居然签下卖身契!
可恨她聪明一世,却竟胡涂一时!
「少爷,您不会在怀疑我是江府的人吧?」她收起惊愕,强作镇定,迎视秦游方,挤出干干的笑。
「妳说呢?妳告诉我,妳是不是江府派来的细作?」
啊?!
她心又怦怦剧跳起来。
他知道了多久?
「您说我有那等能耐吗?少爷。」显出一丝无奈模样。
秦游方紧盯着她瞧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伸手点点她的额头。
「我看妳也没那等本事。」
还在装傻!真当他秦游方那么好欺吗?
「不过,」他加一句:「事情可也难说,妳说是不?」
江喜多刻意笑出来,以退为进,一副不在意,道:
「那少爷您可得当心,当心我真是那江府派来的细作。」
「我会的。」秦游方也跟着笑起来。
俩俩相望,笑眸晶灿流传,似多少脉脉深情,说不出的和谐悦目。
他目光闪动,眼里的火簇烧得炽热;她眸光流转,眼角的机光闪闪。相对盈盈,各怀鬼胎。
「少爷,莲子汤好了。」小翠不巧又赶巧端了莲子汤出来。
江喜多转身去接,但觉冷汗湿了背脊。
虽然不知因为何故,秦游方对她起了疑心。
他怀疑她与江府有所关连,是江府派来潜底的,居心叵测。
可是上回她与王天俊碰面时,太过轻忽,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不过,怀疑归怀疑,秦游方毕竟无凭无据。这番话,只是想试探她罢了吧?
幸好,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分,并未怀疑到她的女儿身--
「少爷,来,喝碗莲子汤。」转回身,她堆起讨好的笑,双手捧着莲子汤递给秦游方。
秦游方接近莲子汤,舀了一匙送进嘴里,说道:
「妳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上杭州。」
杭州?她还以为他只是说说--
「是。」省点力气不争辩了。
这么恭顺听话?
秦游方眼皮子一抬,瞄她一眼。
「妳--」
「不好了!少爷!」瑞安慌慌张张跑近,叫声惊天动地。
他不提防,震了一下,手中的莲子汤溅了一地。
「究竟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少爷,不好了!」瑞安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说道:「那个……那个……山场那出乱子了!」
「棚民」出乱子了?
秦游方眉眼一锁!丢下莲子汤,说道:「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