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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汉记(下) 第十六章
作者:典心
  曙色方褪,她悠悠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帷飘带,以及精雕细琢的床梁。

  蒙胧大眼先是贬了眨,四下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确定自个儿正躺在方府的卧房里,迷惑的神采,随着她的清醒而消失。

  她想起九山十八涧、想起山狼!

  「楚狂——」慌乱呼喊的尾音,因为突然涌现的抽疼,迅速转为呻吟。

  才稍微有动作,针刺般的痛楚,就从骨子里窜出。不只如此,就连她的肌肉也酸痛不堪,虚弱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完全使不上力。

  她也想起,自己差点摔断脖子的「壮举」。如今,全身的筋骨,都为她先前的莽撞而付出惨痛代价。

  「好痛。」舞衣低声嘟嚷着,极为困难地挪动四肢,试图离开床铺,急着去找楚狂,确定他安然无恙。

  她昏倒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是楚狂抱着她回来的吗?

  酸痛的肌肉,根本不听她的命令,她只是行走几步,双腿就抖得站不住,必须在桌边坐下休息,才能继续往门口挪动。她看着那扇门,连连深呼吸,准备凝聚力气,再接再厉。

  还没能站起来,门倒先打开了。

  楚狂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瞪着她,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门框。他的衣衫又破又脏,沾满了血迹,就连伤口也尚未处理,方正的下颚渗着一片胡渣,看来十分狼狈。

  他无言地走过来,一把抱起她,将她带回绣榻上。

  「你的伤怎么还没处理?」舞衣劈头就问,揪着他的衣服直瞧,每发现一处伤口,柳眉就蹙得更紧。

  沈默。

  她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楚狂?」她唤道,发现他全身好僵硬,脸色也紧绷得吓人,深邃的黑眸注视着她,直勾勾的,像是怕看得不仔细,她就会消失似的。

  没反应,他瞪着她不说话。

  「你还在生气吗?嗯?你气我干预你的战役?」舞衣询问道,表情却是一点都不愧疚。对於插手战事,她半点都不懊悔,兴兵之事本来就该有她参与决定,是他不该隐瞒她。

  仍是沈默。

  难道,他不是生气?

  她困惑地偏着头,审视楚狂的表情。她意看愈觉得,他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些。

  纤细的小手伸了出来,轻轻覆盖在刚棱的俊脸上,指下的肌肤凉得让她诧异。只有病人,或是受伤失血的人,才会有那么冰冷的体温。

  「我的天,你是受了重伤吗?」舞衣急切地拉起他的衣服,在黝黑的身躯上察看。「快告诉我你伤在哪里,你别不吭声,说啊!」她叫嚷着,急得快哭了。

  在九山十八涧里,她只注意到山狼,以为只要挡下响箭,楚狂就能安全。但是在她还没赶到之前,山狼是否已经伤害了他?

  她愈想愈慌,急着要去找救兵。她捧着那张苍白的俊脸,慎重地吩咐:「你先别动,我去找喜姨来。」话才说完,她就想跳下床去。

  倏地,楚狂收紧手臂,勒紧她的纤腰,她没能跳下床,反倒被抱进他怀里,全身都被他圈得紧紧的。

  「呃.你——别——」他抱得好紧,她喘不过气来了。

  热烫的气息吹进发间,她感觉到,楚狂以唇抵着她的黑发,狂乱地摩擦印吻,用最原始的接触,确定她好好的待在他怀里。

  「该死!该死!该死!」他低声吐出连串咒骂,声音中带着破碎的抖音,就连高大的身躯也颤抖着,连带着被抱得紧紧的她,也跟着抖个不停。

  压力愈来愈大,他抱得那么紧,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她发出低低的呻吟,在他怀中挣扎。

  「楚狂,你弄痛我了。」舞衣轻声抱怨,察觉到他立刻放松双手。

  力道虽然减轻,却仍坚持将她留在怀里。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怀里的小女人,黑眸明亮得有点异样。

  「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想打女人。」他嘶声说道,额头抵着她,口吻粗暴。「该死,你竟敢对我做出那种事!」

  原本以为,只要不理会她,就能将她隔绝在这场战役之外。她却冒险跑来,不顾性命安危地闯入战场,然后昏厥在他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死了。

  难以遏止的痛楚在胸口爆发,他完全陷入疯狂,抱着她不断颤抖,几乎要以为,自己也会在同一刻死去。

  直到北海烈痛揍了他好几拳,将理智打回他脑中,他确定舞衣只是昏厥,颤抖才逐渐和缓下来。

  他抱着她回府里,即使喜姨要施诊,也不肯松开手。

  舞衣昏迷了两天,他就坐在床边,紧盯着她的面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她安然无恙。只有这样,那股撕裂心肺的痛楚,才会逐渐消失。

  该死的,她竟让他经历这些!

  该死的,她竟对他做出那种事!

  该死的,她竟让他这么在乎她!

  他的狂乱低语,泄漏了太多真挚的温柔。她没有被粗暴的言语吓着,反倒从每句破碎的低喊间,拼凑出端倪。

  她吓到他了。

  这个男人是那么在乎她,她的生死安危,竟能左右他的恐惧,让他颤抖。她原本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事实让舞衣心儿狂跳,她伸出双手拥抱丈夫,感受着他热烫的体温。

  「抱歉。」她低声说道,以粉颊轻贴着他的脸庞,徐缓地揉擦着,水嫩的唇在他肌肤上流连,印下一个又一个细碎的吻。

  舞衣从不期待,能从楚狂嘴里,听见他说爱她。但是他的言行,早已经将那三个字表现得那么彻底。

  「绝对不许再那样对我,知道吗?」楚狂粗嘎地说道,握紧她的手,深幽的黑眸牢牢锁着她。

  她轻咬着红唇,缓缓地点头。她的手被握得好疼,但这股疼痛,跟她此刻感受到的喜悦比较,却是那么微不足道。

  「不会了。」他的真情流露,让她心软。

  黑眸闪过一抹光,慎重地凝望她。

  「你会听话?」

  「我——我考虑」舞衣低声说道。

  「考虑?」他眯起眼睛。

  「嗯——那,我偶尔听你的话。」

  楚狂看着她,眉头没有松开。

  「或许我该考虑,在孩子出生前,都把你绑在床上。」他的心脏,无法再负荷更多的刺激。

  舞衣咬着唇,为他的霸道懊恼极了,却又无法生气。

  她叹了一口气,小脑袋搁回楚狂的胸膛上。「要把我绑在床上也行,但是,你也得留在上头陪我。」她低声说道,脸儿嫣红。

  那些霸道的行径下,都掩饰着对她的关心,他总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澎湃的情意。她逐渐懂得,在他看似粗鲁的言行下,找寻他爱她的蛛丝马迹——

  爱情呵,未曾说出口,却是那么显而易见,存在於每一个眼神、每一下碰触。

  暖风入罗帐,帐内人儿拥抱彼此,许久没有分开。

  两天不到的时间,浣纱城出了好几件大事。

  先是虎帐被灭、卿卿被劫。接着楚狂兴兵攻打山狼,妹子没救回来,被抱回府里的,却是昏迷不醒的妻子。

  等到舞衣清醒,一个意料之外的归客,在此时回到方府。

  虎帐弟兄里,竟有人没死!

  这个消息传遍浣纱城,黑衫军群情激动,搂着历劫归来的弟兄狂吼着,兴奋到极点了。那个全身缠满纱布的伤者,在经过同袍们无数个热情拥抱后,才被送进府里。

  夏家兄弟凑到他身旁,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想要追问细节。不只是他们,就连几个阿姨,也围在一旁,急着想知道详情。

  「别忙,等老大来,我再一并说了。」伤者的语气有些虚弱。他受了重伤,还没恢复呢!!

  楚狂高大的身影,选在这时跨进大厅,怀中还抱着娇小的舞衣。她身子刚刚恢复,他坚持不让她自个儿行走,出入都必须由他抱着,小心翼翼的态度,彷佛把她当成了瓷娃娃。

  他抱着她,搁在主位上,才转过身来。

  「那么,你可以开始说了。」他看着死里逃生的弟兄,表面上不动声色,黑眸中却翻腾着激动的情绪,只有站在他身旁的舞衣,才知道他其实欣喜若狂。

  「老大,对不起,没能保住卿卿姑娘——」

  「先说虎帐弟兄们的事。」楚狂说道,下颚一束肌肉抽动着。「你们是遇上了什么事?」

  伤者点点头。「三天前,我们护着卿卿姑娘的轿子,准备回浣纱城。但有一群人埋伏在山林里,我们还没进入九山十八涧,就遭到伏击。」

  室内一片岑寂,众人交换了个目光,却没有开口。

  「说下去。」楚狂下令。

  「我们尽力抵抗,但对方兵马众多——」

  北海烈插话。「有多少人?」

  「起码好几百人。」那人停顿了一会儿,回忆惨烈的战况。「我们本以为,他们是劫匪,但一交手才发现,他们压根儿只想杀人。」他愈是回想,脸色愈苍白。

  秦不换走上前来,一只手臂按在对方肩上,轻拍了两下。

  「难为你了。」他说道,知道重述那场战役,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是我命大,被砍成重伤,还能勉强逃进山林里。」他被路过的民家救起,因重伤而昏迷两天两夜,一清醒后就急忙赶回来。

  始终沈默不语的舞衣,慎重地开口。

  「你有听见响箭的声音吗?」她问道,双手紧握着,掌心渗满冷汗。这件事十分重要,关系着楚狂是否会再兴兵攻打山狼。

  在众人的注视下,伤者摇头。

  「他们拿的是刀剑,没人用弓。」

  「全蒙着面?」她记得,抢夺丝绸的那群盗匪,也是蒙面行抢的。

  「是的。」

  舞衣不再追问,她抬起头,注视着楚狂的侧脸。

  他表情阴恻,浓眉深锁,早在残兵的回答中听出端倪。

  「老大,事情不对劲。」秦不换也察觉事有蹊跷,俊美的脸庞,如今转为青白。

  这不只是屠杀,还是一桩精心设计的诡计。有人躲在幕后,刻意挑起两方战端,处心积虑要让黑衫军跟山狼互相残杀。因为弟兄们被杀,他们全失去理智,就只有舞衣还头脑清晰,坚持要先行寻找证据。

  要不是有她的阻止,他们老早就全中计了!

  大厅内无人开口,每个人均是神情凝重。伤者困惑地看着众人,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伸手在已被砍得破烂的战袍里乱掏。

  「对战时,有个被我斩死的家伙,怀里滚出这个东西。」他从袍里掏出一块沾了血的令牌,慎重地搁在桌上。

  瞬间,目光全投注在那块铁铸的令牌上,虽然沾满血污,但是上头的镂印仍清晰可辨。众人的表情从困惑,逐渐转为愤怒——

  那块令牌上,清楚地镂着一个「南」字,证实了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匪徒,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南陵王。

  大略交代完毕后,人们鱼贯离开,大厅内只剩楚狂与舞衣。

  他紧皱着浓眉,没有说话。而她就坐在一旁陪着他沈默,知道他需要时间接纳这项事实。

  半晌之后,锐利的视线转向她,眸光极为复杂。

  「不是山狼。」舞衣轻声说道,表情认真。

  他缓缓点头。「你对了。」

  愤怒蒙蔽了他的理智,影响他的判断。但当线索一一浮现,他重拾冷静后,整桩事件的枝微末节全都凝聚在一起。

  倘若他的猜测没错,那么,事实不只大出他意料之外,只怕也超过舞衣所能承受的——

  舞衣点头,小心地指向桌上的令牌,不愿意碰着。「是南陵王在幕后操控一切。」

  仔细推想,南陵王的确是最有动机的人,他垂涎浣纱城许久,前几年还能保持温文的假象,想动之以情,费尽力气追求舞衣。但当她跟楚狂成亲,面具就瞬间崩裂,他立即露出歹毒的本性。

  那个男人不只仗势凌人,甚至还使出这么恶毒的计谋。她再度庆幸,自己当初选择的是楚狂。

  楚狂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肩膀,笔直地看入那双清澈的眼儿里。

  「不只是他。」

  「还有同夥?」舞衣问道,努力思索着是哪方人马会与南陵王联手。

  是那些流兵吗?她曾经听说,南陵王招募大批匪徒,聚集了庞大的兵力。还是京城里,那些一蠢蠢欲动的奸臣吗?据说,这些年来,南陵王也勤於跟那些人走动,似乎在筹拟着什么——

  楚狂神情极为严肃,缓缓地开口。

  「记得《孙子兵法》第十三卷吗?」

  她俏脸愀然而变,声音沙哑。「用间。」

  间谍!

  楚狂的意思很明显。方府内,有南陵王的内间。

  「不可能。」舞衣握紧双拳,用力摇头,娇小的身躯紧绷着。

  他点头。

  「不!」她嘶声喊道,全力反驳。

  他看着她,不言不语,目光中透着怜惜。

  那样的眼神,让舞衣的心更加冰凉。

  不,她不相信!他怎么可以质疑她的亲人?!

  「不会的……不会的……」她轻摇着头,反覆说道,语气却愈来愈弱。

  楚狂克制着不忍,狠着心逼她正视那些事实。这对她来说,的确太过残酷,但眼前危机四伏,他强迫她正视一切。

  不只是他,就连聪慧过人的舞衣,也有着盲点。

  那桩诡计,就是靠着他们的盲点,悄悄进行到现在。

  「这是唯一的可能。」他沈声说道

  「不会是我的人,绝对不是!」舞衣双手捣住耳朵,不肯听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盈满泪水。

  「那么,南陵王如何知道出货时间?又是怎么查出虎帐弟兄的行踪?」他缓慢地说道,注视着她。「他又是如何得知,我并不识字?」

  她哑口无言。

  「迎接卿卿的事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情,倘若袭击是有预谋的,肯定是有人事先通知了南陵王。」

  一句又一句的例证,让舞衣脸色转为惨白,她低下头,紧闭着双眼,唇儿颤抖着,却无法吐出只字片语,只能不断摇头,拒绝那些事实如潮水般席卷她的理智。

  他不肯放松。

  「这些事全都有迹可寻。在浣纱湖上,石板崩塌并非只是意外,而是一项警告。」

  她惊愕地抬头,痛楚地望着他。

  「不……」

  他脊背一紧,一咬牙,狠下心肠。

  「之后在锦绣城,是你误拿了我的马鞍,才会遭遇危险。事实很明显,那人的目标是我。」

  舞衣不断颤抖着,像是被人投进冰冷的水池里,浓重的寒意,从体内流窜而出。她的心好疼好痛,几乎要被他的话撕裂!

  「事情发生后,我要属下们调查,但对方太狡猾,一发现形迹可能泄漏,就立即停止行动。」他注视着她,缓缓说道。「只有内神,才能通外鬼。」

  她更加剧烈地颤抖着——

  有人要杀楚狂;有人不赞同她跟楚狂的婚事,即使在两人成亲后,仍不死心的要拆散他们。这些缜密的诡计,全是为了除掉楚狂。

  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她身旁最亲密的人——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你误会了……一定是……」舞衣声音微弱,不肯放弃,她紧握着他的衣衫,用力到指节泛白,泪眼欲滴,几近恳求,迫切地道:「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去调查,就像我能证明山狼的无辜,我一定也能证明——」

  楚狂看着她,浓眉深锁。

  「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对吧?」

  「我的亲人跟那些诡计没有关系……」她辩解着,口吻却变得十分软弱。

  「你只是不愿意去承认。」他淡淡地说道。

  舞衣脸色刷白,猛地推开他。过多的冲击,逐渐汇成愤怒的情绪,她紧握双拳,怒瞪着他,全身充斥着奔腾的怒气,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她没有不承认,她不要怀疑任何人,那些都是她的亲人,绝对不可能做出那么残酷的事!

  「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他冷酷地逼问。

  舞衣回答不出来,愤怒让她失去理智,这一刻她只迫切地想远远逃开,不愿看见他。那些温柔的情绪,全都荡然无存,她整颗心好乱好乱。

  当他走来,伸手想碰触她时,她像被火烫着般,踉跄退了两步。

  楚狂站在原处,没再上前,黝暗的目光锁着她。

  那样的目光让她无法忍受。「不,不可能,你冤枉我的亲人,我不信你。」她激烈地喊道。「我要休了你!」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一震,室内一片死寂。

  她喉中一梗,泪眼门着复杂的情绪,小手轻捣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楚狂一动也不动的,一脸漠然。

  舞衣脚跟一旋,仓皇奔出大厅,没有发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

  他僵立在原处,紧握着双拳,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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