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耿毅办完份内的差事後,就照和尚的指示,来到濒临在溪涧旁的茅舍。
他推门进入低矮的屋舍,发现豆黄的烛影下,不仅和尚一人,还意外地多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踹过他一脚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
他吃惊得不得了,可想启齿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倒是老和尚简单几句解释,化解掉他的无所适从。「檀心公主跟你一样,是来跟老朽学音律的,你不妨跟著她喊我一声樵师父吧!」
「是,师父。」耿毅接著转身,大方地对耶律檀心行了一个礼。
耶律檀心颔首回礼,贝齿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朵云酡飞上她的颊,她腼覥地将目光掉转到烛台上。
茅屋里的一切就靠著这一芯烛火维持,亮度堪称有限。
耿毅以为她对自己不屑一顾,根本猜不到,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样,实是小女儿怕羞的娇态。
耿毅以为她不乐意见到自己,於是与她保持距离,接受樵师父的指点。
他发现简单吹弹他能应付,但要深入精准却非一蹴可几,他单是一个音就试了不下数十次,这还不打紧,努力的结果仍是漏洞百出,节节走音。
反观耶律檀心,她纤指一拈,摱妙悦耳的音质便从孔间逸出,以致她袖手旁观的时候多过执箫吹奏,让耿毅窘汗频出,起了得失心。
樵师父非但不心急,反而老神在在的交代耶律檀心,「到茅屋後院,煎煮几碗草茶来。」
耶律檀心二话不说,即刻起身煮茶去,约莫一刻的光景,便端著几碗茶进屋里来。
樵师父小酌几口茶汁,品味甘醇後,闭眼再听耿毅吹奏,晃头转颈了两下,才下座对两个孩子说:「今晚月娴星灿,我要出去走走,你们就勤练方才我教的那一段,等到月升中天後再返寺吧!」说罢,直接开门往幽冥的夜色走去。
耿毅照著樵师父的话,拚命地练著指法,情况却是事倍功半,他懊恼,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偶一抬眼,捕捉到耶律檀心打量自己的冷淡模样。
他抱歉道:「公主,我吹得不好,连累到你,请包涵。」
耶律檀心先不应声,将草茶递给他,直截了当地说:「才不呢!你心底一定是怪罪我将箫吹得比你好,压迫到你。」
耿毅怔忡一愣,捧著茶碗的手,才举到唇间便又放到胸前了。「我从没这样想过。」
「真没有吗?」耶律檀心睨了他一眼。
耿毅诚恳地说:「樵师父让我跟他学音律只是出於好意,并非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公主的表现出色极了,的确让我有望尘莫及的感觉,但是那是欣羡,不是怨愤。」
耶律檀心听了,总算向他伸出一只手。
耿毅左手拿著箫,右手端著碗,不知她要的是哪一个?
见他一脸疑窦,她才说:「茶趁热喝,你把箫给我准没错。」
耿毅这才将箫递了过去。
他蹙眉喝著味道怪异的草茶,见她掏出手巾开始清理他的箫管与孔隙,等他将茶喝完後,他的箫也回到了眼前。
「你试吹一下,看有无差别否。」
耿毅照她的话行事,结果是他两眼闪著惊奇,「这余音……真的清脆多了。」
「你再吹一段我听听。」
耿毅从善如流,吹了一段他不熟谙的地方。这回他顺顺地吹了过去,只是唯恐出错,明显地将速度放慢下来。
「你闭上眼睛,再吹一次。」她要求。
他润了一下喉,点头照办。
这一次,她倾身适时地介入,伸手将他铁板似的紧绷肩头往後扳,并且修正他的指尖,轻念口诀,引导他的指法。
他手指仍动著,却不由得松开了唇,茅屋里变得静悄悄,但她柔软的嗓音却在他的耳边低旋回绕。
他想张眼,却被她的叮咛及时制止,「继续吹,别张眼,直到我说停为止。」
耿毅就这么闭眼练指法,直到他吹奏出来的曲调畅圆无阻时,她才俏然退到木几另一头去,变回到方才冷眼旁观、高不可攀的公主模样。
不知在何时,如钩的弦月已悄然挪上天。
樵师父夜游回来,开门便对两个孩子说:「回程路上,我从远方听到近处,你是愈练愈有长进。」
耿毅想跟樵师父解释自己突然进步神速的原因,但是在一接触到耶律檀心那一脸「说出来,你我就走著瞧」的警告表情後,便将话噎在喉头里,只说了一句,「师父您过奖了。」
樵师父点头,下了逐客令,「晚了,你们明日黄昏时再来吧!」
这样连著大约有两个月之久,耿毅把音律学得有声有色,看看时令,没想到夏日竟快过完了,师父似乎也感觉到天凉风劲了一些,频频跟他们提及,「你们倘若哪一天来这里找不到我的话,那是因为我下南方避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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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後的一个夜里,天上的星辰特别闪亮。
耿毅提著火把,照前例走在拎著一只小灯笼的耶律檀心身後。
从樵师父的茅屋到宝宁大寺这一段路上,他们从来没有互换过言语,倒在经过耿毅生母的坟前时,总默契良好地停下,对著石碑默祭。
这一次耿毅终於忍不住,问了一个困惑他多时的问题,「这是我娘的冢,公主究竟为何而拜呢?」
耶律檀心只说一句,「我拜碑後的牡丹花也碍著笨牛了吗?」
「就连我这头笨牛都注意到,那丛牡丹花早谢得一乾二净了。」耿毅忍不住提醒她。
「我拜它来年花开茂盛,总行吧?」
这分明是敷衍之辞,但她若打定不说,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耿毅只能劝自己,「这个胡家养的公主,人虽甜美,心机却特重,你该跟她保持距离,以免惹人讨厌。」
所以,除非耶律檀心主动跟他说话,他通常不会上前跟她闲搭。在宝宁寺是这样,在洛阳大道意外撞上是如此,在山谷茅庐学音律是这般,在山林小径伴著月色疾走也是依著这个方针行事。
可是他愈是躲著这个公主,这个公主就愈加蛮不讲理,在樵师父的茅屋里学音律时还好,出了那一间茅屋,若私底下给她撞上了,总是被她骂几声「笨牛」,若是在其他人的面前时,她则完全不给情面,甚至拒绝看他一眼。
总之,他这个大笨牛,上可射鸭擒鹅,下可泅水捕鱼,能将骏马与明驼照顾得无微不至,让武士一个个点头称证,可是,说到伺候千金公主这一档事时,那就是处处不对劲了。
这一天,耿毅又在马厩打扫,耶律檀心带著几名女侍端著画具与矮几打他眼前经过。
他见她难得正眼朝自己看过来,於是礼貌地对她欠了一个身,怎知,她撇过睑去,仿佛在说:「我哪个眼角瞅上你了?」
说实话,他并不生气,因为他也觉得自己早该有这样的体认才是。
上回他才听豪叔聊起过,耶律檀心极有可能许给皇帝当儿媳妇,只因为皇帝的儿子与义子一大票,难摆平。
所以这档事暂时搁下了,但肯定不会超过两年,她十五岁及笄时,便会有一个结论。
想懂了这事以後,他继续整理马厩,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耶律檀心作画的题材,而且被她暗中观察了将近半个月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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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耿毅!你要去哪里?」戚总管远远地追著耿毅嚷。
「去拜我娘!」然後到山谷小茅庐练箫去。後面的这一句话耿毅忍在嘴里,刻意不对戚总管说清楚。
「就一天不去,成吗?」
「成是成,可是……」
「没得可是。」戚总管老实跟他说穿了,「赞华先生要见你,还特别将你叔叔从大内请回寺里来,吃一顿酒饭。」
「为了什么名目啊?」
「你去了就知道,」戚总管将一叠衣物递给耿毅,「先将这套衣服换上。」
耿毅将衣服摊了开来,一脸困惑,「这是契丹胡服,你怎么拿这衣服给我穿呢!」
「你叫它胡服,我管它叫国服!这样的一件国服是皇族惕隐贵公子才配穿的,可不是随便给人搭的,劝你这小子可别敬酒不吃。」
耿毅没行动,想是不在意吃罚酒了。
戚总管一急,动手扒了耿毅的衣服,非要少年郎套上契丹胡服不可,还慎重其事地将几件能展现男儿雄武精神的配饰往耿毅身上系。
大功告成後,他以一种激赏的眼光盯著耿毅,频频点头赞许,「还真应了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句话,你这小子有了雪貂鹿皮这档华服加身後,还真有一副王侯骄儿模样哩!」
耿毅见戚总管一副喜冲冲的模样,忍不住叹了,「我家的老总管嚼著南婆嬷嬷捆绑的端阳粽子时,可没戚总管您这么会说话。」
大热天里,穿上了这一套「暖被」,还真如熟粽一样。
戚总管不懂耿毅的意思,一个劲地赞扬道:「小子,你这样穿,极好!既体面又称头。」
耿毅可没有戚总管这般陶醉在这套契丹华服里,他快人快语地说:「戚总管刚才不是说赞华先生要见我吗?可不可以请您带路?」
「这头请。」
耿毅随著戚总管踏入大寺内,经过前殿,踏过回廊,来到宽敞的「迎宾室」。
这个「迎宾室」与汉风十足的藏书楼与写字阁回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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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充塞著浓烈的胡风,窗帷与墙面上绘著塞外胡地的春、夏、秋、冬四时行猎图,足下铺著来自西域的上好毡毯,毯上摆了几张宽长的上好桌几,几上置有烧鹅、烤羊、胪鱼烩、牛杂褒锅等填胃饱肠的下酒菜,与洛阳地方汤汤水水的流水席大异其趣,吃得围坐几前的数十位将士们好不痛快!
耿毅瞧他们饮酒作乐,连枚箸都省略,匕首一掏,削肉直取,更有那么几位契丹勇士抱怨酒杯太娘家子气,酒坛往肩一扛,坛口对著嘴,咕噜咕噜地往肠肚里倒;那不拘小节的酣畅模样,可真是豪爽极了。
戚总管轻咳一声,对著满室热络的人道:「禀王爷,小的照您的意思,将武定军节度使耿将军玠公之爱子耿毅请来了。」
众人闻言稍静下来,十几道目光全往耿毅这头直射过来。
耿毅无言地站在入口处,接受在座武士的打量,同时将他们巡过一遍,最後落在叔叔耿豪与耶律倍所坐的角落。
耿豪见他一身胡服扮相,眼里闪过几丝讶异与不解。
耿毅不怪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如丈二金刚般,摸不著头绪。
精神焕发的耶律倍满脸笑容地对耿毅唤道:「小兄弟,我听将军们提过,你把我们的爱驹与宝驼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与将军们都很放心。」
耿毅不卑不亢地回道:「这是我份内该作的事,承蒙赞华先生厚爱。」
「什么『赞华先生』?」在座的一位武士嗤之以鼻地道:「那是外面人喊法。我说在这宝宁寺里,没有赞华先生,只是『东契丹』国王!」
另一位跟著附和,「对极了!连你叔叔耿将军都晓得要入境随俗呢!」
耿毅哪里晓得寺里与寺外有不同的喊法?
好在耶律倍不计较,他马上出言缓颊,「无所谓,反正喊的不就是我嘛!来,小兄弟不妨加入,与我和诸君同乐吧!」耶律倍说著指了身旁的空位,要耿毅入座。
耿毅不敢推辞,顺了耶律倍的心意,喝了对方斟给他的酒,憋著嘴里那股难噎的热辣,快速地将肉往舌里填,这样行过几巡後,他才稍微放松自己。
席间,耶律倍多半是同耿豪聊著天,关爱与欣赏的目光则不时地往耿毅这头扫过来。
耿毅专心地看著身旁将军们,热烈地玩著一种流行於塞外的扔骨骰子游戏,完全没注意到其他异状,倒是耿豪眼精目锐,识破东丹王耶律倍对耿毅怀有一种极不寻常的感觉。
他耐心等候,直到泰半的契丹武士醉眼迷离、引喉讴歌时,才谦逊地对耶律倍低语道:「蒙王爷近来对毅儿的关照,在下得以返回皇殿专心就职,我代替家兄对王爷表达万分感激。」
耶律倍抬起一手,微笑地回头看了耿毅一眼,「其实,我是三天前见了一幅画後,才知道寺里有耿毅这个孩子的。」
耿豪难掩满容的诧异,心想,「莫非这个东丹王有异乎寻常人的癖好?果真是这样的话……」
耿毅甚至不敢多加揣测了,他忧心忡忡地扫了侄儿一眼,不确定地问著身旁的王爷,「王爷您究竟是……」
耶律倍从容不迫地答道:「为了让你宽心,请你跟我一起欣赏这幅画吧!」语毕,他轻重有节地拍了两次掌。
旋踵之间,耶律檀心便应声在入口处现身,她捧著一幅画作,缓款入室。
「檀心,请将你的画作摊给耿将军瞧吧!」
「是,父王。」耶律檀心优雅地将与她等高的画作,横倒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画里是一位骑著奔马,行将射鸥的胡家少年郎,其英姿秀爽的模样,是那么的栩栩如生,大夥一眼就瞧出,画中这位少年压根儿就是这个丫头依照马僮的原型而绘的。
一个女孩儿家会把一个男孩儿画得这么逼真,少不了是心存惦念的。
在座的将军们走遍了半片天下,对眼前这位宝贝公主的心意是知之甚详的,可是他们也默契良好地心照不宣。
但有人酒一多,舌头难免松动,竟大剌剌地从众冒出一句契丹语。「哎啊!这丫头喜欢上笨牛了!」
耿毅只听得懂笨牛这一个词,感觉到与切身有关,他不禁往耶律檀心那头瞧去。
耶律檀心的脸刷成惨白,提著画的手抖个下停。
其他人赶忙往那酒後乱吐真言的家伙压了过去,急速为他否认,「这家伙烂醉如泥!胡言乱语一通,公主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的。」耶律檀心忙将话接下,刻意不往耿毅所坐的方向看,同众人解释,「娘妃曾提起,父王思念远在契丹故国的兀述王兄,我临时绘了这样一副射鸥图,以解父王思子之愁。」
耶律倍欣慰地接下义女的画,转头对分坐自己两侧的耿氏叔侄解释,「这三天来,我每看这一幅画,心中的抑郁便略减几分,甚至扬起喜悦之情。後来暗中观察耿毅这孩子干活後,知道他吃苦耐劳,就愈发喜欢这个孩子。我想,若能收他当我的义子该是一件欣慰的事。」
耶律倍这话一出,耿氏叔侄皆默不作声了。
耶律倍先问耿毅,「孩子,你怎么说呢?」
耿毅其实没意见,但把想法道了出来,「毅儿仰慕王爷的容止与气度,只不过我压根儿没想过会认别人做义父,一时间还答不上口。」
「是吗?那我问你叔叔的意思了。」耶律倍将一脸的殷勤转到耿豪那一侧去。
耿豪的心情可比侄儿复杂多了!他了解长兄刚毅的个性,不会将毅儿认一个胡人当义父看成喜事。
平心静气而论,耿豪欣赏眼前这位汉化极深的东丹王耶律倍,觉得耿毅能拜他为义父,肯定百益无害,最起码耶律倍学识渊博,能传授给毅儿的名堂绝对高过幽州的讲古师父。
这般想後,耿豪给了耶律倍一个建议,「我当然乐观其成,但是我得明白禀告王爷,您今夜所提的事,即使毅儿与我点头应允,仍是由不得我们叔侄作主,因为关键在家兄身上。」
耿豪话还没说完,耶律倍的笑容已从脸上退去,「跟我是契丹人的出身有关是吗?」
耿豪没应声,算是默许了他的意思。
耶律倍勉强隐下失望,执起酒杯轻啜一口,很有风度地说:「我明白了,既然如此,这事我也不好再提……」他不想就此放弃,於是又建议道:「或者,我该亲身去拜访耿玠将军,将原委说个清楚……」
耿豪没泼耶律倍冷水,只是缓慢地补上自己的意见,「依我之见,王爷若想在最快的时间将事情弄妥的话,倒不如透过皇上,将您的心意转达给家兄,家兄自然会斟酌情况。」
耶律倍抬眼与耿豪互换一个眼神,玩味对方的话中含义,脸上也挂起一线希望的浅笑,「蒙将军指点,在下会挑一个适当的时机,进宫谒见皇上。」
耶律倍隔天一早就派人去皇宫禀报,两天之内便见到皇上的面,道出自己想认耿毅为义子的心愿。
皇上李嗣源本人也是武皇帝李克用的众多养子之一,在他看来,养父认养子这种事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实乃天经地义之事,成全都来不及,自然不会推辞。
他於是满口答应下来,然後派传令官送信到幽州知会耿玠。
怎知耿玠这老头儿不识好歹,竟然拒绝了这样的美意,让皇上的面子在朝廷里外都挂不住。
皇上找来耿豪,微愠地对著爱将道:「你同你那个顽固老哥说去!他可以不入朝拜朕,但他的儿子注定得认赞华先生为爹,否则赔掉孩子一命,他会後悔莫及。」
耿豪知道皇上在气头上,说话难听了些。他等龙颜稍缓後才说:「皇上是坚玉,家兄是一枚脆卵……」
「爱卿比喻失当!你老兄他脾气是又臭又硬,还拥兵自重,哪里是脆卵了?」
耿豪继续道:「边界多乱事,家兄爱国爱民,与民兵共守北界也是为了皇上与人民的福祉啊!照皇上之言,家兄即使又臭又硬,在我看来,仍是一枚卵。皇上与家兄互击不需推指,胜负已分。」
「即使如此,也惹得人臭气冲天呢!」
耿豪哀愁地看著皇上,「皇上明智,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皇上总算识出爱将有话难吐的模样。「有什么点子不妨说来给朕听听。」
「禀皇上,虽然东丹王出亡我国,但只要他活著一日,终有反正重新登基的一天,届时一定有助於我朝与契丹国之间的关系。」
「朕听说耶律德光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反而将王位传给最小的弟弟李胡,他想斩断东丹王复位的念头,已不在话下了。」
「棋局未尽前,任谁都不能稳操胜券。」
李源嗣不禁联想到自己当上皇帝这一件事上,於是点头,「这倒是有理。现在该怎么办呢?」
「皇上若能找个适当人选,以局势分析给家兄知晓,谅家兄是一位识大体、顾大全的忠节将军,必当重新考虑此事的。」
「既然如此,朕就派你去了。」
「末将走这遭,一定会弄巧成拙的。」
「怎么说?」
「我若去谈,最多只能动之以情,家兄肯定不买这种帐。」
「那该派谁好?」
「张励大人能谋善断,通晓关中与塞北诸事,最能胜任。」
「朕即刻下诏传旨,委张爱卿了。」
事情果真让耿豪一一料中,不用十天的光景,皇上派到幽州的特使张励大人便将好消息带回京里,这消息很快地传进宝宁寺里。
一个月来,认耿毅为义子这事可谓万事俱备,唯欠东风。对宝宁寺的人来说,张大人带回来的消息,准是东风无异。
大夥商议,择了一个吉日良时,让这对异族父子面对大佛,拜仪相认。
耿毅的人生行到此际,也起了重大的转变。
在皇帝热心牵成的情况下,拜一位契丹胡人为父,不但没他想像中的化外,反而让他接触了更多、更广的知识。
耶律倍博览群书,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挥笔一就,要诗成章、缀点成图,每每诗画一体,美不胜收。
耿毅对方字符号的悟性特别高,只可惜他擅认能写,却不擅绘图。
大家为之惋惜,耶律倍却不以为忤,反而一个兴头地教著义子东念西吟,甚至传授契丹方言、小字与大字给耿毅。
在乐理方面,耶律倍知道义子受过高人调教,便找一个机会询问他,「你跟和尚学过箫了?」
耿毅讶异得不得了,「义父如何知道的?」
「和尚亲口告诉我的。」耶律倍带著一股洒脱,继续道:「他南下避冬前,提及他有一个笨徒弟想学拉琴,问我收不收?」
耿毅一脸尴尬,「我恐怕樵师父口中的笨徒弟指的就是我。」
耶律倍大笑了一场,豪迈地要耿毅别懊恼,「你知道我怎么回头挖苦和尚吗?」
「不知道。」耿毅摇头。
「我说,看在老朋友的面上,那倒楣认他为师父的孩子『笨』无所谓,只要没给和尚糟蹋、授过琴艺我就收。」
耿毅心里原本就很感激师父,可不乐见两位长辈为了这事而翻脸。「是孩儿资质鲁钝,怪不得樵师父的。」
「唉!我可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他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早有认你做义子的打算。即使他没来找我谈,我也是会指点你,教你拉上一段奚琴的。」
耶律倍不单单做到指点而已,他简直就是倾囊相授,把自己所知道的曲目全数传给耿毅。
耿毅不仅学会如何拉出曲折动人的两弦奚琴与箜篌,连契丹大鼓都敲得有声有色。
以上所述皆是静态的陶冶,若以此推断耶律倍个性文绉绉,只会舞文弄墨绝对是武断的。
耶律倍对於骑射这一事非常注重,他不仅要求耿毅精益求精,同时也对耶律檀心抱著非常大的期许,并不因为她是女孩儿身就对她特别宽待。
耿毅给耿玠的家书里,纪录了与耶律倍生活的一些琐事。
「初冬难得放睛,与义父、母、妹带帐,策马驾驼地往西北疾行数日,第七日,始遇降雪,又过二日,大雪封天盖地,适巧抵达天山南麓大湖畔,遂依山搭篷立帐。
义父授我求生立命之技,先使儿拣柴伐木、後引火暖身,昼间在雪地里辨识兽迹禽印,夜晚则仰空观星、辨识方位。孩儿於林中射鹿捕豪猪,在雪原间擒获雷乌雪兔,凿冰引鱼对天射雁,所取之物皆在天地自然间,与儿印象中的农稼养息之术迥异。
唯关外与关中地利不同,维生之道虽异曲,实求同工系命。孩儿多了一方知识,更加感受到幽地父老兄妹的辛劳与坚忍,不敢一日忘记自己根出何处……」
耿毅书写到这里,方才搭好的帐帘随即被掀开,耶律檀心露出两个红通通的颊,堵在帘框间,朝著里头喊,「雁肉好了,饿的话就出来吃吧!」
「我再写几行字就可出帐。」耿毅连头也没抬,一边写信一边应道。
耶律檀心没好气就说:「随你,届时肉飞了,可别怪我没跟你说。」
耿毅停了笔,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问:「上了烤架的雁还飞得了吗?」
「飞不了是吗?那你找山上那些眈眈盘旋的鹰鹫问去!」耶律檀心说完,消失在帘帐之後。
耿毅想了一下,将手上的事先搁了下来,起身步出自己的圆椎帐篷。
营地里,除了一只焦羽的烤雁被架在火上,不见义父、义母的踪影。
他定到营地的另一头,看见全身裹得紧紧的耶律檀心,在寒风里全神贯注地铺设自己的帐。
她因为个头小,甩了几次才将毡毯丢上帐顶,跳了好几次才以双叉木枝将毯子钩下来,她换了一个角度拉帐,瞄到眼角冒出一个人影後,稍停了片刻,然後一句话也没吭,继续做她的事。
耿毅等了一会儿,大声朝她喊话,「还是不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吗?」他指的是搭帐的事。
耶律檀心也大声回道:「没错。义父说过了,自己的帐自己搭。这种帐我搭了许多次,下会因为这次有你参与,我就变得手软无能,搭不起来。」
耿毅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便走回火堆,坐下取暖,拆拔烤熟的鸟羽,掏出腰刀,将散著蒸蒸热气的雁肉切断成块。
他包了一份,走到耶律檀心的帐边,将食物递给她道:「天快黑了,看在你射中并烤熟这只肥鸟的份上,理当由你先享用,至於这个帐顶,就由你来告诉我要怎么铺。」
耶律檀心又冻又饿,想了一下,便接过他手上的鸟肉,一边嚼,一边指点他工作。等她暂时饱了以後,两手一抹,便上前加入他,将帐里与帐外全部安顿好,这差事便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
耿毅站在帐内,起了置在帐中央的炉灶後,满意地打量她亲手织出的精致毡帷,自在地说:「瞧,这就是所谓的『两人同心,其利断金』吧!」似乎对自己终於能助她一臂之力而乐。
耶律檀心偏要泼他冷水,「谁与你两人同心了?」
「那换成『兄妹同心』好了。」
耶律檀心还是不高兴,「义父认你为义子,不代表我想当你妹妹啊!」
耿毅凝视这一个难以取悦的女孩,问道:「你对我究竟有何不满?」
耶律檀心说:「没有不满,只是谈不上喜欢一个爱在我面前逞英雄的人。」
耿毅随即反问她,「曾几何时我爱在你面前逞英雄了?」
「你难道不曾武断的认为,我人矮体娇,驾驭不了『迎风』吗?还有,你若没质疑我搭帐的能力,认为形高体壮者注定比矮小瘦弱者优越的话,就不会老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静听她的话,继而一想,觉得她所指的事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自己多多少少把初识的她,当成娇贵的花朵儿对待,不过,从洛阳的生活移到这酷寒的荒原上时,他也渐渐了解一点——她虽叫做檀心,城里人爱她的美貌将她喻为春晓牡丹,但在必要时,也可是一翦不畏风霜侵身的冬梅。
只不过对於乐於助人一臂之力这一件事,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一个强健男儿在适时适地的情况就该拔刀相助。这是世人认定的侠义标准,为何独独她有意见!
他觉得再说下去恐怕要吵起来,随即说:「我回帐里继续写信去了,你有事唤我一声。」
耶律檀心礼尚往来地回敬他一句,「你若遇上大熊,叫我一声就是了。」
耿毅了解她的用意,在跨出她的帐时,忍不住回身,补上一句话,「如果今天你是男孩儿,打下肥雁烤成鸟,在天暗欲雪之际,还忙著搭帐的话,我一样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与你是男、是女、是弱,是壮无关。」他将意思说清楚後,便离开她的帐。
耶律檀心回头继续整理东西,两手一刻不闲的忙东忙西,脑子里也是不停歇地想著他方才说过的话。
雪花随著夜色而降,偶有一两片从帐顶飘进了篷内。
耶律檀心出帐将顶篷盖满,对著纷飞而落的雪,再将事情的始末想过一回,下了这样的结论。「也许,你对他真是苛刻了些。」
她於是走到他的帐篷前,藉口对里头喊了,「下雪了,大熊也来了!」
下一会儿,门帐被人从内掀起。
他现身而出,见她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二话不提地便请她进帐谈,也没藉著大熊来挖苦她。
「方才对你失礼,其实是檀心不知好歹。」
耿毅带著笑回道:「我不在意,事情说清楚就好,妹子也别放在心上。」
耶律檀心点头,然後就要告辞。
耿毅很快地说:「你刚才不是说有大熊吗?你何不先在这里待著,我也有个伴。等义父、义母回来後,你再转回你的帐去。」
耶律檀心知道他怕的可不是大熊,而是顾忌到她的安适,才要她留下来,於是点头应好,只不过临时又加上一句,「我不想让你会错意,所以有句话想说在前头。」
「你说吧!」
「明日过後,我可能还是会对你敬而远之。」
耿毅洒脱地将肩一耸。「无所谓,你已说过了,义父认我做义子,不代表你想认我做义兄。往後只要你不冲口喊我笨牛,我也不会去打扰你,咱们以礼相待,井水不犯河水,宝宁寺的日子应该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