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害怕失去他的小人儿,非常害怕。
自从她发生车祸后,他往往彻夜辗转难眠,一觉醒来,心底总是落得空空的,像是失速跌在无底洞的感觉。
他不知道要坠落到何时,更不知道最后是摔得粉身碎骨,还是跌入安全柔软的气垫上。
令天早上有课,他飞快地漱洗,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校门口等她。
远远看到大叔开车载她到学校,他的心不再像石头直线落下,而是变成了一根缓缓飘飞的羽毛,轻轻地荡落在温暖的青草地里。
“雨洁!”他开心地打开车门,帮她拿出拐杖,顺便跟前座的两位长辈打招呼,“郑妈妈早!大叔早!”
“蜻蜓早啊!”杨秋兰按下车窗,看到他的头巾,笑说:“你今天怎么包绿色的?支持DPP吗?”
“妈妈,别那么敏感好不好?”郑大升转头瞧了一眼,不予置评,他对于这个爱搞怪的年轻人早已弹性疲乏。
“蜻蜓很有趣啊,每天换花样逗咱们雨洁开心。”
张奇廷抹抹头巾,拉好形状,再小心地扶郑雨洁站起,让她抓稳拐杖。
“谢谢大叔!谢谢郑妈妈!”感谢他们把雨洁送到他手上啊!张奇廷热烈地摇手道别,恭送两位老人家上班去。
“瞧你!”郑雨洁小心地迈出一步,“九点有课,现在才八点,你不多睡一会儿?我自己可以慢慢走到教室。”
“不行,我担心你,一定要过来接你。”
他的话让她觉得窝心。大三开学了,因为小腿骨折行动不便,爸爸每天接送她上下课,为了配合爸妈上班时间,她总是到得早,走得晚;而只要大黑熊没课,一定陪在她身边。
“你是担心过度了,我自己走路没问题,像昨天你自己有其他的课,也不用赶来赶去的陪我走路。”
“不行!你不小心跌倒了怎么办?你腿短,好像很容易跌倒。”
“谁说腿短就容易跌倒?!”她气呼呼地说:“我撑著拐杖有四只脚,走得比你还稳呢。”
“雨洁,我真的好担心。”他捧起她的脸,帮她抹平嘟起来的小嘴。
“喂!别摸,这里好多人。”她倒也不是真的生气,脸蛋微热,伸出右手拿下他的熊掌。
“小心。”他马上扶住她的身体,怕她不平衡歪倒。
“我站得很好,不会跌倒,别这么紧张啦!”
这些日子来,她发现他变得很神经质,只要她单手放开拐杖,或是微微倾斜身子,他一定赶紧抱住她,搞得她也神经兮兮的。
“我不得不紧张,我要你在我的视线范围,这才安心。”
“大黑熊,你可别把我当成娇生惯养的独生女。”郑雨洁撑著拐杖,一步步慢慢走向前,“就因为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我比谁都独立......”
“你现在交男朋友了,我能陪伴你,就尽量陪你。”
“会腻的喔!”她开玩笑地说:“你每天打电话来,叫我进浴室的时候要停看听,小心滑跤;不然就要我不能跑到外面,否则又被不长眼睛的机车撞到。张同学,我没那么倒楣啦!”
“可是我没看到你,我会胡思乱想,怕你不小心怎么了。”他仍是忧心忡忡地看她,向来亮晶晶的大眼变得幽暗。
“你什么时候也像我一样会胡思乱想?”她不解地看他。
“预防胜于治疗。”
“你光是让我爸爸接电话、递电话,就让他滑了好几次。”
“啊?”张奇廷心里喊声糟,吐了舌头,抓抓头巾。
看到他恢复“正常”,她又笑说:“不要再婆婆妈妈了,这不像你的个性。”
“雨洁,你小心,慢慢走。”
“知道了,你每天至少讲一百遍。”
她很乐意大黑熊当她的护花使者,但是她不要他紧张过度──对他,对她,都是没必要的压力。
来到楼梯口,他蓦然大手一抓,拿过她的拐杖,直接背她上楼。
“喂,好难看!放我下来啦。”又来了!
她趴在他的身上,低下了头,不敢跟经过的同学打招呼。虽说跟他在一起一段时间了,她可以接受他那特立独行的行为,可是连带自己也变成别人注目的焦点,她就很难为情了。
还是当一株小蘑菇比较自在吧。
“已经上到二楼了,让我下来用走的吧。”她又提醒一遍。
“教室就在前面,我多走几步当作是运动,锻炼体力。”
“你要练体力,我也要练体力啊,我要多走路......”
“别吵,这不就到了?”
张奇廷健步如飞,背著他的小人儿根本不是难事,经过这次不算太严重的车祸,他只想好好保护住她。
他将她放在椅子上,帮她摆好拐杖,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的背包呢?课本笔记呢?”她望著两手空空的他。
“哎呀呀──”他跳了起来,跑开几步,又跑了回来,双掌按著她的肩,“雨洁,你乖乖坐著,没事不要站起来,要上厕所的话,等我回来......”
“要是很急,我才等不到你回来。”她眨眨眼,觉得他真是有够杞人忧天了,她好好地坐在教室,他也要担心?!
“我马上回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宿舍,随便抓了笔记,眼睛一瞄封面,发现抓错了,又在书架翻寻,大指头胡乱拨弄,一不小心,哗啦哗啦,掉落了满地的书本和笔记,发出吵嘈声响。
自己怎么了?!到底在紧张什么?她在教室里安分地坐著,不会跌倒,也不会有机车来撞她,他干嘛这么焦急,这么担心?
“地震吗?”还在睡觉的室友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探下头张望。
“没事,你继续睡。”张奇廷大手一推,把室友的头当篮球顶回去。
“最近老是在地震......”室友话还没说完,又呼呼大睡。
地震?!张奇廷却是心头一惊,万一突然来了地震,她一个人在教室,会不会吓坏了?如果是小地震也就罢了,如果是大地震,她可能会撑了拐杖就跑,可是天摇地动的,她一定会跌倒,就算没跌倒,教室的老旧天花板也可能垮下来,听说以前有一年,没地震也没刮风下雨,教室天花板硬是塌了一大块,压伤正在上课的学生,而她行动不便,根本来不及走避......
他紧张得无法收拾背包,大脚跨出,只想马上冲到教室去。
寝室门口挂著一面镜子,他看到一张苍白无神而显得陌生的脸孔。
他被自己的表情吓到,这是他吗?这是小人儿所喜欢的、笑呵呵的、就算天塌下来也可以当棉被盖的大黑熊吗?
没有地震,天也没有塌下来,窗外天气晴朗,适合郊游,适合晒太阳。
失速坠落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在往下掉,没有人能拉住他......
一阵晕眩袭来,他胸口顿时闷胀,心脏狂跳,呼吸变得短促,背脊不断地冒出冷汗。
不行!他不能让她看到这样,他会吓跑他心爱的小人儿!
理智让他按住胸口,勉强拖了脚步,回到书桌前坐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吸,再吸,大口大口地吸进充足的氧气。
直到心跳不再狂乱无章,他拿起挂在床梯上的湿毛巾,用力抹脸,试图让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放好毛巾,他慢慢地收拾散落地板的笔记和书籍。
看著自己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掌,他不觉皱紧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抽屉,摸向藏在深处的一包东西。
拿起标明“PROZAC”的药袋,他取出一颗药丸,和水囫圃吞下。
这是他的定心丸,药丸都还没在胃袋溶解,他的生理现象已经恢复正常。
他很快地收好上课所需的物件,飞快地跑回教室。
“奇廷,好快喔!”郑雨洁正在和同学聊天,一看到他,露出甜美的笑靥,“我以为你会睡个回笼觉......”
“雨洁、雨洁......”不由分说,他立刻抱紧了她。
“喂!”她吓了一跳,干嘛当著同学面前亲热?!
他没听到她的低声抗议,只是紧紧地把她的小头颅按上他的大肚子,不断地搓揉她的头发,用力吸闻她暖暖香香的好味道。
“嘿嘿!”同学很识趣地转过身子,“相思难耐啊!”
张奇廷什么都没听到,他就是专注地紧拥他的小人儿。
郑雨洁面红耳赤,本想直接推开他,却察觉他身躯的轻微震颤。
他到底怎么了?她腿伤最糟糕的情况都过去了,才回去宿舍一下子,又不是生离死别,干嘛抱得这么紧?
大黑熊是愈来愈奇怪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上课铃响,过了五分钟,环境经济学的曹国宾老师姗姗来迟。
照样是上面讲课,下面抄笔记,修这门选修课的同学不多,教室里零零落落坐了约莫二十来人。
曹国宾准备了投影片,偶尔指一下上头的文字,再继续讲解。
张奇廷揉揉眼睛,转头看到郑雨洁伸长脖子,眯眼直瞧黑板的文字。
“老师,我有问题。”他立刻举手。
“请说。”曹国宾西装笔挺,声调和他的装扮一样冷硬。
“老师,你的POWER POINT做得很棒,可是,不好意思啦,我觉得上面的文字有点小,现在教室外面光线强,你打了上去,我们就有点看不清楚了。”
“教务处安排这间教室,我也没办法,明年再请他们安排一间比较暗、或是有窗帘的教室。”
“老师,这门课只有一学期耶,大家每节课这样眯眼睛,久了近视会加深喔,能不能请老师下次把字体放大,我们同学看了才不会吃力,反正电脑改一下就好了。”张奇廷很热心地建议。
“这只是授课大纲而已,同学们不一定要照抄。”曹国宾板著脸。
“老师,那你可以影印给我们啊,你没空的话,我来帮你印;还是公布在网站上,让同学们去当漏?”
“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谈其他事情。”
张奇廷闭了嘴,转头朝郑雨洁耸耸肩,绽出大笑容,又拿起笔来涂鸭。
郑雨洁却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她相信曹国宾一定认得张奇廷──去年,他为了停车问题让老师下不了台,今年竟然还大胆到选修老师的课。
不过,环境经济学是大黑熊极感兴趣的课程,再说曹国宾的确是这方面的专家,她跟著一起选修,也是希望多学点东西。
她只求大黑熊安静听课,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下课钟响,同学纷纷过来抗议。
“张奇廷,你会让曹国宾抓狂,他印不印讲义,是他的事,你别惹他呀!”
“张奇廷,你害死我们了!加退选都过了,我也不能退选,只能硬著头皮修下去,不知道曹国宾要死当几个人!”
“咦?我是帮大家争取权益,又不是为难老师,他不会这么小心眼吧?”张奇廷秀出一张曹老师横眉竖目的“说教图”,让尚未离开教室的同学传阅。
同学看了那张漫画,笑说:“你小心不要让曹国宾看到,他就是小心眼,尤其你今天扎了这条绿巾子,保证惹毛他了。”
“是我戴绿帽,又不是他戴绿帽。”
“你忘了他是泛蓝的?上次他选市议员,跟一个泛绿的差一百多票落选,他恨死绿色的了。”
“哈!那我下次穿得绿油油的,把他气得噗噗跳。”
“算了,为求保命,大家听著啊,下回尽量穿蓝色的来上课吧。”
同学离开后,教室只剩下一对恋人,张奇廷趁机抱了郑雨洁一下。
“你下次别真的穿绿色的。”她皱起眉头。
“我只是开玩笑嘛,你当真了?”他以大指头揉揉她的眉心,“我才不会无聊到特地去买绿衣服、绿裤子,花自己的钱气别人。”
“我怎么知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害我担心你会被当掉。”
“别担心啦,如果我不用功被当,那是我的错,如果老师故意找我麻烦,那我也没办法喽。”张奇廷满不在乎地说。
她真的搞不懂他,早上还神经兮兮地陪她走路,又惨著一张大脸抱得她差点窒息,如今又像没事人似地说说笑笑。
真怪啊!
她盯住他,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大笑脸,他眉眼的忧虑早已消失无踪。
“雨洁,你怎么了?老瞧著我看,我很帅哦?”他大脚踏到椅子上,以虎口撑住下巴,摆个漂亮的开麦拉姿势。
“蟋蟀的蟀啦!”摆那个什么五十年代的POSE!“你先去邮局信箱帮我看看有没有信。”她心里惦记著一件事,递出信箱钥匙。
“遵命!”
听他飞奔而去的脚步声,郑雨洁低下了头,默默地在笔记本乱涂线条。
在她出车祸之前,大黑熊除了谈到他爸爸时会哭之外,大致上还算是个阳光般的大男孩,她也喜欢他那开朗率真的个性。
虽说这场车祸让他们的感情拉近不少,但她总觉得他变得格外在意她,只要她离开他的视线,他一定汗流浃背地赶回来;不然在她才回到家时,他的来电必然立刻响起,一再地叮嘱她要小心走路。
她并不是不喜欢被他在意,而是觉得他已经有点“病态”了。
或许,是他曾发生车祸,也同样是骨折,所以才特别“照顾”她吧?
胡思乱想了十来分钟,又听到那飞奔回来的大脚步声。
“雨洁、雨洁!你看,出版社寄来什么好康的?这么大的信封?”
张奇廷坐了下来,还有些喘息,喜孜孜地递出一个大信封袋。
一看到那个信封袋,郑雨洁的心都凉了。
“退稿。”
“不会吧?”张奇廷看到小人儿的脸蛋变得极度失望,忙摸摸她的脸颊,“你还没打开看看,怎么知道是退稿?”
“退稿就是退稿,看大小和份量就知道了。”
“别难过嘛,国父也是十次革命才成功的......”
“都修稿投第二次了,我就是没有写作的天份,不想写了。”
“说不定是你和出版社个性不合,要不要换一家试试看?”
“没想到这个,好烦!”她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十分丧气。
“先别烦,我去买便当,吃饱就开心了。”他好声地哄她。
“我妈妈十二点四十五分要过来接我去看医生,来不及吃饭了。”
“哎呀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应该先去帮你买便当。”
“肚子不饿。”
唉!张奇廷也不想看她如此情绪低潮,辛辛苦苦修改过的稿子又被退,她一定是郁卒到极点了。
“雨洁,不要不开心嘛!”他蹲了下来,摘下头巾,拍拍短草似的头发,将她的手拿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来,摸摸头。”
“不摸。”她甩开他的手,背起背包,拿了拐杖准备站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扶她,再赶紧扎好头巾。他这颗“光头”仍是雨洁专用,不能随便曝光的。
“还是我背你下去?先去帮你买一块面包?”
“我自己走。”她撑出拐杖,慢慢挪了一步。
张奇廷抓抓头,他不要她不开心,也不要她郁闷,即使她常说她是墙角的一株小蘑菇,他也要让她晒到充足的阳光,快乐地长大。
“雨洁,我爱你。”他直接抓她到怀抱里,大嘴堵上她的小嘴。
又来了!郑雨洁闭上眼,尽力去体会他这三个字的意义。
讲“我爱你”太容易,要陪在身边一起念书、玩乐也很容易,有没有一种信赖的感觉,可以让她掌握得长长久久?
“唔......不要......”她挣开他的热吻。
“好吧。”张奇廷顺著她的意思,轻轻在她颊边一吻。
他是选错时间亲热了,既然想跟她在一起,多少也要了解她的脾性吧。
这是不是两个姊夫常常唉叹的:女人的脾气,晴时多云偶阵雨?
他帮她撑好拐杖,守在她身边看她前行,双手张开,预防她突然跌倒。
“你当初受伤,也是这样走路吧?”她忽然转头问他。
“我很严重,动脉出血,大腿骨头穿刺,里面又碎成好几块,整条腿差点报废,躺了三个月才爬起来学走路,我不像你,才一天就下床蹦蹦跳了。”
“那你顶多休学一年,也不至于休到两年吧?”这一直是她的疑问。
“生病。”
“生什么病?”
“身体不好嘛。”
郑雨洁终于明白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了。大黑熊的生命曾经消失两年,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的疑问──难不成那两年他失去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在意他失忆与否,或者有什么碰到冷水就酸的后遗症,她只是想完完整整地了解大黑熊。
“你老是不去学开车,就是被那场车祸吓到了?”她试著问。
“现在公车、捷运、火车、飞机那么方便了,也不一定要自己开车。再说,买车养车得花一大笔钱呢。”张奇廷很快地说。
“我又没要你买车,只是拿个驾照,也算是一般的生活技能嘛,我上大学那年的暑假就去学了。”
“你拿到驾照,还不是没上路?”他笑著拍拍她的头。
“那是我爸爸不让我开他的车,可以后我还是得自己开车,总不成都让我载你吧?”
“楼梯到了,我背你。”他蹲下去,抓过拐杖,把她揽到背上。
“你好像不喜欢谈开车的话题?”她在他脖子吹了一口气。
“雨洁,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下楼的脚步声变得沉重异常,一步一步往下踏,她的心也跟著下坠。
她不要只跟大黑熊嘻嘻哈哈,她也要知道他的内心世界,这才能算是真正交心的谈恋爱。
他什么都不跟她说,她还谈什么恋爱!
“放我下来。”
一到一楼,她立刻挣扎下地,抓过拐杖,自顾自地往前走。
张奇廷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嘴里想说些话,可是心里却堵著一块大石头。他怕说出休学两年的过去,她会离开他......
两人难得默默无语,慢慢走到了校门口。
一部JAGUAR正好驶来,杨秋兰探出前座车窗,用力摇手,“雨洁,蜻蜓,吃饱了吗?”
怎么又是这部JAGUAR?!郑雨洁瞪住重新钣金烤漆得发亮的车身。
杨秋兰笑说:“趁著公司中午午休,我逮到一个免费司机,叫他送我们到医院去。放心,他现在时速四十以下,手机暂时让我保管了。”
李伟诚陪著笑脸下车,纵使他十分心疼付出道义赔偿的一万元,但为了巴结上级主管的女儿,他还是得勤快一点。
“雨洁小姐,请坐,我帮你拿拐杖。”他打开了后面车门。
张奇廷大手一挡,不让“凶手”献殷勤。开玩笑!想追他的雨洁?
“雨洁,你等一下,我去帮你带个便当?”他拉了她的手指头。
“你们还没吃饭啊?”杨秋兰转头问。
“妈,待会儿到医院再买东西吃就好。”
“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张奇廷也想挤进JAGUAR。
“有妈妈陪我,你下午有体育课,不用你来。”郑雨洁声音闷闷的,伸手去拉车门。
“喔,那我晚上打电话给你。”
望著JAGUAR离去,张奇廷感到有些失落,那忽隆忽隆的引擎声冲进他的耳膜,让他有了片刻的晕眩。
秋风吹来,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晚间九点多,郑雨洁洗完澡,慢慢摸回房间。
拿了两个月的拐杖,医生终于宣布解脱了,只要短期内不做剧烈运动,其他生活起居都可以恢复正常。
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还是不敢太用力走路。
回到房间,她从抽屉拿出一大叠厚厚的纸。
她已经照第一次退稿的编辑意见重新修稿了,没想到还是原封不动的退回来,这次仍说床戏不够激烈,最好再加点男生虐待女生的戏份......
唉!她已经挖空心思,参考各家作品写一场她自认为火辣辣的床戏了,难道真的要找大黑熊来实战一遍,她才写得出来吗?
心情真不好啊!虽说还在为大黑熊“遗失的两年”生闷气,但等不到他的电话,听不到他那高亢爽朗的笑声,更闷哪!
门钤突然叫了起来,两短一长,标准的大黑熊按法。
她心头一跳,忘了避免剧烈运动的告知,三步并成两步跑了出去。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郑大升坐在客厅沙发看谈话性节目,早已习惯那块不请自来的大黑炭,连线视也没从电视萤幕移开。
“这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杨秋兰靠在沙发涂指甲油,忙说:“雨洁,别跑啊,妈妈来开门......”
“妈,不用了。”郑雨洁已经打开纱门出去。
才打开小院子的大门,就看到他站在门口,双手推著一部脚踏车。
“咦?怎么是你?小心......”他紧张地伸出手,想要护住她。
“医生说我可以走路了。”
她的话像是电灯开关,啪地一声,点亮他身处的黑洞,失速坠落的感觉瞬间消失,他正好端端地脚踏实地。
“真的?!”张奇廷愣了一下,表情由紧张转为欣喜,咧开一个大笑容,赶忙来个拥抱当作见面礼。
“讨厌!”她推开他,他老是爱在大门口上演辅导级的动作,也不知道邻居怎么笑话她了。
“我被你讨厌得很麻木了。”张奇廷就爱看她的嘟嘴模样,其实都不是真的生气,是小小的跟他赌气吧,赶快先亲一个再说。
啵!啵!亲一个不过瘾,又捧了脸,对准嘴唇再亲一个。
“讨厌!讨厌!讨厌!”气死了,她双手捶他,扣二十分!
“别讨厌我了,你看这台脚踏车好不好?”
“哪来的脚踏车?送我这么破的脚踏车?”
“才不是送你,是我要骑的,下午我去校总区的车棚买来的,我还特地买这种前面有横杠的。”他拍拍那条看起来有点生锈的横杠,笑咪咪地说:“这样你才可以当我的香车美人。”
“你有没有搞错啊?人家的是轿车、跑车,你用脚踏车载我?”
“我是原始人,还没进化到那种程度嘛。”张奇廷抓抓头巾,今晚他又换了那条她最爱的小熊维尼酿蜂蜜的巾子,鬓边新生的短发隐隐若现。
“我看你是猿人,用两手两脚在地上爬好了。”
“不不,我大概是山顶洞人的程度,已经直立起来用脚走路了,还可以背一个女山顶洞人到处乱逛。”
“你自己回去躲到山洞当山顶洞人,永远不要接触这个文明世界!”郑雨洁气呼呼地说著,又想起他不愿学开车的事情。
张奇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能再嘻皮笑脸下去,有些事情,他总得让她、也让自己理解。
“雨洁,你真的很在意同学们会开车,可以载著女朋友上下学吗?”
“我那么势利眼吗?”她瞪住他,她只不过要他拿张驾照而已!
“你当然不势利眠了。”他微笑搂住她,“不然怎么会喜欢我这个不是很英俊稍傻、家里不怎么有钱、功课也不好、又喜欢搞怪的大黑熊?”
“知道自己的缺点就好。”她不自觉地偎进他温热的胸膛,双手仍很矜持地不去抱他,“请你记住,我现在只喜欢你三十分。”
“唉!退步了?”他心中一叹,怎么自己永远达不到她一百分的标准?
看来自己再不努力些,说不定他就没机会抱她暖暖的小身子了。
“雨洁,我以后不准你搭别人的车子,他们开快车,我不放心。”
“搭顺风车也不行吗?”
“不行,你可以CALL我,我会去接你。”他很认真地看她。
“接我去搭公车?搭捷运?还是公车捷运都收班了,你用你的十一路背我回家?”她就知道他空口说白话。
“我要学会开车,做一个优良驾驶,我会保护你,让你安安稳稳地坐车,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
明明是很老掉牙的交通安全口号,怎么她听起来就很温馨,像是在跟她承诺什么誓言似的,比“我爱你”三个字还令人感动?
因为他在意她,所以他会保护她,让她出入平安,永保安康。
她不禁有些惭愧了。她今天老是发脾气,他也不怕被骂、被念,不断安抚她,她却是因为心情不好,忽略了他的用心。
“其实,我也不一定要你会开车,有空再去学......”她嗫嚅著。
“你现在要我学,我还学不来哩!”张奇廷咧开笑脸,亲吻她好像有点不安的眼睛,“我对车子有抗拒感,所以我得从脚踏车慢慢演化。”
“呃?”她眨眨眼,这是哪门子的进化论?
“我本来是想牵小孩子骑的三轮车,怕被我的体重压坏,这才去买脚踏车;等我会骑脚踏车了,再来学骑机车,然后学开车,说不定还可以继续往上面学,开火车啦,开飞机啦......”
“等等!你不会骑脚踏车?”她是城市小孩都会骑了,他未免太离谱了吧?
“小时候会,后来就不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张奇廷低下头,转身摸摸脚踏车的车把。
他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因为答案会让他承受不住。
“我再慢慢跟你说,好吗?”他握住她的手,企图寻求支撑。
她看到他突然变得黯然的眼神,好怕他又要哭得肝肠寸断,心里一紧,忙用力握住他的大掌。
打从她受伤以来,即使他变得有些奇怪,但他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怎能不将心比心,试图了解他的心情呢?
“奇廷,我不问你了。”她又捏捏他厚厚的手掌。
他将她握得更牢,这就是和她相处的感觉──虽然偶尔她会闹点小姐脾气,也老是说不爱他,但她总能在最适当的时刻,给予他最温柔的安慰。
管她爱不爱他,他是千真万确爱定她了,谁敢抢走她,他就跟谁拚命。
什么感动的话都不用说,以行动证明一切。
他心满意足地吻她,柔嫩的脸,软软的鼻头,再探开她的唇瓣,寻找那总是故意逃走的小舌,轻触一下,再来个欲擒故纵,让她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的引导,迷迷糊糊地吻了下去。
多亏了她会写浪漫小说,其实她比他还会吻呢。刚开始约会时,他只是笨拙地把大舌头放进她嘴里,还是她来挑动他,他才懂得热吻的甜蜜滋味呢。
嗯~~不知道跟她做的话,又会是什么天雷勾动地火的感觉?
“哎哟──”鸣,舌头被她咬了一下。
“你刚才乱摸什么?”郑雨洁拍开他的大熊掌,瞪他一眼。
“我?”张奇廷看著自己的手掌,很无辜地说:“我什么都没摸到啊!”
什么都没摸到?!这么小看她?!她的胸部被他捏得有点疼呢!真是得寸进尺、得意忘形,改不了男人天生的好色本性......不过,好像还满舒服的。
她气嘟嘟地噘了嘴,不是气他的咸猪手,而是气自己又在发春梦。
“好啦、好啦,有摸到。”他笑著搂住她的腰,“是两团小小的包子......”
“什么小小的?”她抬高声音。
“啊,不小不小!大得让我一手难以掌握。”他故意张开大手在她眼前一晃。
“大色狼!”她扳开他的手,走到脚踏车旁边,试了一下煞车把手,问说:“你从学校骑过来的?”
“我一路牵过来的。”
“什么?你用走的?走多久?”她家和学校距离不近呀。
“好像五点开始走的。”他看到她瞧著他的肚子,忙解释说:“我路上吃掉五个面包,喝完两瓶矿泉水,在三个加油站的厕所留下纪念品......”
“谁叫你说这么多!”她掩住鼻子,好像真的闻到味道,“你想学骑脚踏车,放在宿舍就好了,干嘛发神经病一路牵来我家?要我当脚踏车管理员吗?我可是要向你收租金的。”
“你家有个小院子,借放一下嘛,我是想让你陪著我练习。”
“在学校我也可以陪你练。”
“不好意思啦,都大学生了,才在学骑脚踏车,我怕同学笑我。”
“你这个厚脸皮的大个儿,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同学笑?”
张奇廷低下头,轻轻抚摸脚踏车座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郑雨洁只是按住他的手背,也不再追问,让他去沉淀他的思绪。
“我来骑看看吧。”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回神过来。
“其实你脚长,应该很好学会的。”
“我本来就会骑了。”他说著便跨过脚踏车后轮,两只大脚撑在地面上,稳当地坐好,“我以前还会放手骑,表演特技哩!”
“口说无凭,骑来给我看。”
“出发喽!”
他两手抓住把手,左脚撑在地上,右脚踩上踏板,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怎么不动?要我鸣枪吗?”她发出疑问。
他手臂肌肉绷得很紧,左脚也是死踩在地,右脚始终踏不出去。
从他受伤后,他就再也没骑过脚踏车了,家里那部崭新的变速脚踏车蒙上灰尘,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说二姊夫用油擦干净,找块帆布盖起来,不晓得收到哪个他看不到的地方了。
只因为他看到脚踏车,就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爸爸牵回脚踏车的那天,他简直高兴得快飞上天了。他想要一部变速脚踏车很久了,爸爸虽然疼他,却不是“有求必应”的溺爱型父亲,直到他考上第一志愿高中,爸爸终于实现他的愿望。
“阿廷,上高中了,很好!很好!以后要自己骑车上学了。”
爸爸开心的声音犹在耳畔,那拍在他肩膀的手掌也仍然温热有力。
时光一跳,一眨眼,他已经是个大三学生了。
即使这部拼装的旧脚踏车不是爸爸买给他的那部,但他一踏上脚踏车,就会想到爸爸期许的笑容,想到黄昏的山谷,想到按著额头的爸爸......
他踏不出去,他早就告诉自己不能再哭的,但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奇廷?!”
郑雨洁见他踌躇老半天,最后竟然流下泪,不觉心头揪了一下。
到底那是怎样的一场车祸,老让这个笑呵呵的大黑熊变成忧郁小男孩?
原来他怕同学笑,不是笑不会骑车,而是笑他会哭吧?
她主动偎进他的怀抱,轻轻搂著他的腰,以额顶在他下巴磨蹭著。
“大黑熊乖乖,不想骑就不要骑了,我帮你把脚踏车牵进院子里。”
“谢谢。”
“把眼泪擦干。”她轻露微笑,举起手掌在他脸上抹著,“待会儿进去跟我爸妈打声招呼,可别让我爸看到你哭,不然等你回去,他又跟我妈念个不停。”
“大叔念什么?”他吸吸鼻子,抓著她软绵绵的手心当热毛巾,在他的大脸到处乱擦。
“他说你呀,都二十几岁了,还那么爱哭,不像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担当重任,说不定以后婴仔得惊骂骂号,当爸爸的也在旁边跟著大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啦,你自己去想像。”
“咦?”他睁大眼睛,“我当爸爸,那妈妈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孩子的娘是谁?!”她嘟了嘴。
“唉──”看来为了搏得大叔的青睐,他要更加努力了。
“叹什么气?”她伸长手去摸摸他的大头,以示安抚,顺便在他头巾上面抹掉满手的眼泪和口水,笑说:“肚子饿了心情就不好,我待会儿带你去吃宵夜,前面街口那家鸭肉扁不错吃喔。”
“嘿──”
他用手背抹掉最后的泪痕,下了脚踏车,让她推进院子。
凉爽的秋风吹呀吹,路灯为夜归的人们照亮回家的方向,难得清朗的夜空闪烁两、三颗小星星,笑嘻嘻地点亮城市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