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亲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作纪兰芳。
兰,是花中君子,禀性高洁,虽然在春天绽放,却不爱与艳花争妍;不够浓艳,却十足清雅的芬芳,轻易就令人沉迷,叫人无法忽略。
据说,她父亲就是被母亲那股独特的气质给吸引的,一醉二十多年,至今没有别的女人能再让她父亲多看一眼。
而她,是他们的独生女,叫作纪凉希。
很奇怪哦!她姓纪──跟母姓呢!而且名字也没有很美,不是什么傲梅呀、水莲或水荷之类的,而是凉希──一个看不出有什么诗情画意、什么美妙意境的名字。
为什么她会取这样的名字呢?
这原因说起来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总而言之一句话,她的父母没有结婚,她的名字,是她母亲取的,就这样。
纪兰芳说,凉希,就是凉薄的希望。意思就是,她这辈子要跟父姓、要认祖归宗,是不大可能了,就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困难。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有一点忿忿不平。
不过对於她、对於应该是她父亲的那个男人,母亲却爱的不得了,一点也不怨不恨。
难道她母亲是别人的情妇、小老婆之类的吗?不然为什么她不能认祖归宗?
其实这种说法是对,也不对。
首先,没错,她是个私生女,因为她的父母没有结婚,她的生父栏上是「父不详」三个字。
但她母亲可不是她父亲的情妇、小老婆之类,因为她父亲根本没有老婆!
没有妻子,所以她的母亲就不能算是第三者,当然也就不能用情妇、小老婆来称呼,对吧?
可是,她的的确确是个私生女呀!
前尘往事,一言难尽。总之,她是纪兰芳的女儿,喝纪兰芳的母奶、靠著纪兰芳画插图、写文稿挣钱养大的女儿。
既然是单亲家庭,要靠妈妈一个人赚钱养家,实在很辛苦,所以从她懂事以后,她便很努力地想著生财之道。
现在,她满二十岁了哟!正职是个青春无忧的大学生,副业则是到处摆地摊做生意,在不影响功课的情况下──努力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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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唔。」纪凉希及时闭上嘴巴,没让自己的哈欠声发出来。
教室里,台前的教授依然口沫横飞地,继续讲解他最爱的那阙词──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教授顿了下,将「谁怕」两个大字写在黑板上,转头看了看学生们。
「人生在世,除去名、除去利、除去困境、除去贫贱,还有什么好担忧害怕的呢?只要心情看得开,就算是穿著一袭蓑衣在风雨之中,也可以随性自在的过一生……」教授说的一脸陶醉。
老实说,这「定风波」实在是一阙好词,苏东坡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有它豪迈潇洒的一面,而这阙词,更是写尽对於人生起落的启发。
问题是,从一开学,上到现在学期中,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当学生的早就把这阙词背的滚瓜烂熟,可是教授依然不减其兴致,就爱教这阙词,并且钜细靡遗、无一遗漏地逐句、逐字解释,所以到现在才讲解了半阙。可是,他们也只能由著他去。
没办法,他是教授呀,他最大。
不过,这位教授开学第一堂课就表明不会当人,说他们这群学生读了十几年的书,该知道自己对什么有兴趣,而国文这门课,他们更是从小学到大,有兴趣的人就听,当作充实自己;没兴趣的人可以睡觉,只要打呼别太大声,影响到他上课就行。另外,就是不要跷课跷的太厉害,报告要写,考试时,不用拉拉杂杂写一堆,只写出教授要的东西就行,自然轻松拿到学分。
不用说,对他们商学院的学生来说,这位教授必定当选为学生最爱戴之教授。
凉希,待会儿上完课,一起去吃东西、唱KTV怎么样? 隔壁同学林碧雅传来一张纸条。
不行,我有事。 凉希简单回了句。
有什么事嘛!周末耶,不出去玩太浪费了!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 她一边听课,一边忍住打瞌睡的欲望,还一边回纸条。
你真的不去啊? 碧雅加画一个苦瓜脸。
对。 凉希回了纸条,还点头以示强调。
可是……你不去,我们就不能拗那些男生请客了。
你们若硬拗,他们还是会请吧?有没有我没差的。
有你在,他们会比较甘愿出钱。 然后,她们还可以拗更多好料。
你们去吧,祝你们玩的愉快。 她写完,顺便还替那些男同学们口袋里的「叩叩」哀悼一下,因为它们即将阵亡。
眼看劝说不动,碧雅只好哀怨地放弃,然后又好奇地问──
凉希,你都在忙什么啊? 怎么周末老是有事?
我要去赚钱。 想到「$」,凉希的瞌睡虫好像跑掉了一点点。
赚钱?! 碧雅瞪大眼。
本来嘛,大学生又不是个个家境优渥、有著三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没课时兼个家教、打个零工,来证明自己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这件事发生在纪凉希身上,就太让同学们讶异了。
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千金小姐的模样,明眸皓齿、五官白皙而美丽,略偏棕红的发色、再加上发尾的微卷,早在入学的第一天,就被冠上「企管系花」的称号,怎么看,她都是一副倍受呵护、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而现在她──居然说要去赚钱◆
对呀,可以贴补家用哦。 纪凉希笑笑的附加一句。
可是……可是你要怎么赚钱? 碧雅还在震惊中。
兼家教?不可能,凉希会迷倒国家幼齿的。
去餐饮店打零工?保证那家餐饮店一定天天爆满,可是她实在想像不出来,凉希对著陌生人说「欢迎光临」的模样。
在校内单位工读……嗯,这比较有可能。毕竟成绩顶呱呱的凉希,一直都是系上教授们心里面的宝。
摆地摊呀。 凉希很快乐地回答。
摆……摆地摊◆碧雅受到的打击不小。
一个娃娃似的、娇滴滴的大美人去摆地摊?哦,不!她想像不出来那种画面!
呃……你摆很久了吗? 碧雅半好奇、半不相信地问。
凉希偏头想了想,在字条上反问──
两年算不算久?
两年?!
碧雅才要写些什么,下课钟突然响了──
「今天先上到这里,下堂课再继续。」教授很干脆地宣布下课,收拾东西就离开教室。
「你摆两年了,那你都在哪里摆◆」顾不得写,碧雅干脆用问的。
「不一定耶,通常哪里热闹,我就去哪里。」
「那夜市你去不去?」
「去啊。」做生意,当然要找人多的地方,不然哪里有客人呢?
「怎么可能?!那我为什么都没遇见过你?」碧雅不相信。
「可能你没注意吧,再说,我又不是每天都会去做生意。」凉希笑笑地边收拾东西,边想著今天的货要怎么摆,什么样的说法最能引起顾客的购买欲。
「我不信!不然你告诉我,今天你在哪里做生意,我带人去捧场。」碧雅说。
「不要。」收拾完毕,凉希将背包背上肩。
「为什么?」碧雅有点傻眼。
「让你发现,那我生意就不必做了;你还是继续和其他人去吃好料的、唱KTV吧,下星期见。」摆摆手,凉希轻快地走出教室,不管身后同学的声声哀怨。
开玩笑!被她们这群专门以拗人为乐的同学们知道她在卖的东西,那不只是她生意别想做,恐怕还得贡献出一点东西给她们,才算有「同学之义」。她可没那些男同学凯,更不想做白工。
凉希走的很快,所以没发现,自她走出校门口的那一刻起,就有一双眼睛注视著她,直到她搭上公车,他才自阴影处走出来。
就是她了!
戴上墨镜,他不理会自己金发蓝眸的纯西方俊美外貌,引起多少骚动,只是唇角微扬地坐进一辆黑色轿车里,公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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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离开学校,纪凉希就直接回家,从家里的储藏室拿出自己做生意的东西,因为还有一点时间,就坐下来继续做「手工」。
所谓手工,就是将她去盘商那里买来的配件与饰品,对於看不顺眼的,就自己动手改装,原本价值不高的饰品,就因为她的巧思变得独一无二,因而可以卖个好价钱。
眼看快五点半,她收拾了东西,提著大包小包奔出门,然后搭捷运赶向目的地。
周末的夜市人潮汹涌,各类呼喝声不断,让人一来到这里,好像不吃点东西、不买点东西,就会愧对这些扯著嗓门整夜叫喊的商家。
就在热闹的夜市尽头,不属於市政单位规画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小的摊位,卖的全是女孩子喜欢的颈练、耳环、手练之类的小配件;由於款式特别、制工又精细,一下子就吸引了一团人潮,围在她摊子前摸摸看看。
纪凉希很努力地作介绍、帮客人作搭配,买的多了,她还自动给折扣,让买卖双方都尽兴快乐。
「咦?你的耳环好漂亮!」客人看上她戴的白玉耳环了。那是用白色的石头磨成圆形,再以纯银细练穿制而成的夹式耳环。
「这个吗?」纪凉希微笑地拿下一只给客人看。
「对,好特别,我可以买它吗?它可不可以改成穿式的?」
「当然可以,这副耳环还有搭配的项练、手练哦。」她立刻翻出同款的项练、手练。「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原价八百块,你整组买,我算你七百。」
「七百啊……六百好不好?」少女犹豫了一下。
「六百?这样我就赔本了耶!」凉希一脸为难。「其实我算便宜卖给你,已经没利润了。」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一整组,老板,好啦,就算我便宜一点啦!」少女很老练地继续杀价。
「这……」纪凉希心一横。「那……算你六百五,真的不能再少了。」
「好,那不用打包了,我要直接戴起来。」少女付了钱,很快地将项练、手练全戴起来,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纪凉希很快地将耳环改好,交给客人。
就这样,不到两个小时,她带来的货品已经卖了大半,连放在袋子里备分的都拿出来了。
突然,一阵哨音传来。
纪凉希一僵,飞快收拾东西,在警察喊出「站住」之前,背了大包小包就跑!
即使是逃跑,她也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提著重物费力奔跑的模样,让一直在不远处盯著她的金发男子终於看不下去,将车开近她身边,打开车门。
「上车!」他命令。
「啊?」凉希呆了下。
「如果你想被警察逮住,可以继续发呆下去。」他冷冷地道。
这么一说,凉希立刻回神,拎著包包钻进轿车后座,门一关上,他立刻开走。
凉希将包包放在身旁的座位上,就趴在包包上喘气,等呼吸平复了、确定自己免除了被开罚单的命运,她这才想到不对劲。
「你是谁呀?」她好奇地问。
「上车了才问我是谁,会不会太晚了点?」他双手熟练地操控著方向盘,让车子在拥挤的台北街道,依然维持平稳的速度前进。
「不晚呀,至少我现在想到了要问;就算你要把我带去卖,我也已经认得你,知道卖掉我的人是谁。」她一脸天真地笑。
他从后照镜里瞄她一眼,而后吐出两个字──
「雷斯。」
「雷斯?」她眨了下眼。
「我的名字。」车子在一家餐厅门口停下,他先下车,然后绕到她那边替她开门。「下车吧。」
她依言下车,看著他把车钥匙交给门口的小弟去停车,然后再看了下这家高级的义大利餐厅。
「你不会真的要把我带去卖吧?」她好担心地问。
这家餐厅看起来非常高级,想必里头卖的食物价格也一定很「高贵」,她倾家荡产大概也只能吃上几次。
「你觉得你在这里能卖什么好价钱?」他反问,脸上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是不能。而且贩卖人口是有罪的。
「那──你不会是救了我,要我请你在这里吃一顿来谢谢你吧?」呃,这就心痛了。
赚钱大不易啊!要是这种花法,她一定会心痛到死的。
「我没有让女人付钱的习惯。」他说著,就往餐厅走。
哦,那还好!她松了口气。
「呃,那、那……」她开口,想要回自己放在他车上的东西。
「进来。」他略沉了声,让她到嘴边的话立刻吞回去,乖乖跟了上去。
「哦。」
进了餐厅,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他们坐在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点完餐后,她才开口。
「雷先生……」
「雷斯。」他纠正。
「雷斯。」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谢谢你帮我,可是……我不认识你呀,为什么你会帮我?」
「不认识,你也敢上我的车、跟著我走?」他眼神再度一扫,觉得她实在缺乏警觉性。
「呃……情势所逼嘛……」她连忙哈哈陪笑。要是不上车,她就准备被罚款耶,那她辛苦赚的钱就没了,多划不来,当然就先上车再说罗!「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你会帮我?」
「路见不平。」他丢给她简单的四个字后,开始享受刚送上来的义大利面。
噗──
路见……路见不平?!
纪凉希差点笑岔了气,幸好及时吞下刚喝入口的开水,不然雷斯肯定被她喷得一脸湿。
「你、你……」她笑得说不出话。
很难想像,从一个金发蓝眼、浑身西方味的异国男人嘴里,会听到这种用词。这个词,不是只有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吗?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她深吸口气,看著他。
「我不信,你不像那种会多管闲事的男人。」
「你的事,对我来说不算闲事。」
「你认识我?」这就神奇了!
「可以这么说。」他点头,继续吃他的晚餐。
「可是,我确定我不认识你啊!」他怎么会认识她?而且他还讲了一口好中文,让她的破英文不必派上用场。
「别急,你总会认识我的,先吃晚餐。」雷斯说。
「总会?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像你还要搞神秘很久、我还要一头雾水很久……」她咕哝。
雷斯眼角余光瞟见她的表情,却当作没听见。
「你不该去摆地摊,抛头露面。」
抛头露面?噗──
好想笑!但她努力忍住。
因为他一脸严肃样、眼神锐利的像在生气,让她本能地知道,这时最好别不识相地笑出来,免得惹他生气。
一个从头到尾都是道地外国人的男人,却用这四个字来指责她的行为,再加上刚刚的「路见不平」,那种感觉……真的很怪!
她还以为比较食古不化的,应该都是东方人,谁知道……原来西方也有这种人◆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在台湾应该没有人会用这种话来教训女孩子。」大概他对台湾还不够了解、对中国字不够熟悉,才会用错词。
「别人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但你不同。」
「我哪里不同?」她偏头望著他。
他真的很奇怪哦,她很确定自己不认识任何外国人、这辈子也还没踏出过台湾一步,怎么他老是一副跟她很熟的模样◆
「你身分尊贵,不该做这样的事。」
身分尊贵?他愈说,她愈糊涂了。
「雷斯先生,我想你一定认错人了。」她一本正经地道:「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大学生,我的母亲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台湾女子,如果我这样叫『身分尊贵』,那全台湾二千三百万的同胞,每一个都是王子和公主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身分?」雷斯吃饭的动作一顿。
「我知道啊,一个平凡的大学女生,今年二十一岁,没有不良嗜好,最大的兴趣是赚钱。」她很顺口地回答。
「除了这些呢?」
「还有……」她想了想。「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每学期都领奖学金。」
「还有呢?」
「没了。」自认为说的很详尽,她开始努力吃面。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他暗忖。
「知道什么?」唔,「高贵」的面果然还是有它特别的地方,真的挺好吃的!可是,她绝对不会没事跑来这里,让自己的荷包大失血。想到这里,她连忙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吃晚餐,是不是你要付帐?」
「是。」别说他没有让女人替他付帐的习惯,光是她的身分,他为她付再多帐也是应该。
不过,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担心模样,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她在台湾是过的多清贫,不然为什么那么舍不得花钱?
「耶,太好了。」不用付钱,凉希吃的更快乐了,没多久就把面给吃完,喝起咖啡。
「饱了?」在她专心吃面的时候,他早就吃完,悠哉地喝咖啡等她了。
「饱了。」她点头,用很满足的表情喝著咖啡。
「那就好。」
他招来侍者签帐,然后等她愿意走的时候,才起身离开。
「谢谢你。」被人家救了、又吃了一顿白食,她这会儿是满心诚意地向他道谢,觉得自己真是赚到了。
「不客气,上车吧。」等代客停车的服务员将车开来,他先替她拉开车门。
「去哪里?」她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就走人的说。
「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