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在宽敞的客厅里,夏若曦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目光下意识地环视四周,由天花板上柔和的水晶吊灯、上好的桃花心木打造而成的全套家具,一直到落地窗外整个规划完整的庭园造景。
这儿的装潢气派而不繁复,布置实用而不奢华,却无一不显示出主人高雅出众的品味,和财力雄厚的身家背景。
多么不可思议!她迷惑地想着。二十几年来,她从未曾想过自己会有和父亲相认的一天,而现在,她居然离他如此之近。
客厅的另一边传来声响。夏若曦回过神来,目光朝向声音来源。
是任川铭!即使她只远远的见过他几次,她仍能立刻认出那伟岸的身形。
“若曦。”任川铭在她对面坐下,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和愉悦。
“任董事长。”她傲傲颔首,努力平稳有些忐忑的心情。管家在此时端了两杯茶到他们面前,稍微平缓了她的紧张。
她可以感觉任川铭对她的称谓有些失望,但他的表情并未显现出来。
“我听说了杂志社前阵子引起的风波。”他温和地道:“这件事是宛灵的错。如果她给你带来了麻烦,我代她向你说声抱歉”
“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回以浅笑。开始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男人。
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大约六十岁左右,颀长的身材保养得宜,有着一对精明锐利、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穿着一袭灰色的家居服,即使两鬓已有些斑白,却更添一股中年男子的魅力,可以想见年轻时必定是个风度翻翩的美男子。
她想她有些了解她的母亲当年会爱上这个男人的原因了
“殷馗告诉我.你已经知道我是你的……”任川铭顿了下,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居然也有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
“我知道”她简洁地回答,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但我仍然希望由您亲口向我证实。”
任川铭注视着她,眼中流露出赞赏的情绪。这女孩儿有着他少见的胆识和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真不愧是他任川铭的女儿。
他轻咳了一声,然后开始叙述他当年和夏念慈的一段情缘,夏若曦静静地倾听着,时而秀眉深锁,时而陷入沉思。
当他说完之后,两人之间有了好一会儿的静默。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悟地道。见他不解的表情,她淡淡地解释,“我从小一直跟着母亲在英国生活、受教育。但从我十三岁之后,她每年暑假都会送我回来台湾学中文。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总算知道原因了”
“我知道这件事令你一时难以接受。”任川铭停了停,才柔声接道:”当年你母亲离开了我,我一直不知道有你的存在,直到这两年我和她重新取得联络……我希望时间还不太晚,你会愿意让我好好补偿你和你母亲。”
“我不知道。”她咬住下唇,有些迟疑。“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母亲从未和我提过你的身份。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接受这件事。”
“当然。”任川铭可以理解。“这事儿原本该是我亲自去找你、向你解释的,但是这个圈子消息传得快,我怕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所以才会先要殷馗去帮我多了解你,若不是他,恐怕你今天也不会肯来见我了。”
听到殷馗的名字,她的心刺痛了一下。她不想谈他,还不能,他在她心口烙下的伤口还太新,只要一思及他,仍然令她的胸口一阵抽痛。
“你有一个很出色的干儿子。”她低语。
“是的。”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自夸的成分。“从他十二岁那年开始,我就把他带在身边。我器重他,他也尊敬我,不只因为我是他的干爹,还因为我们对彼此绝对的信任。”
“我很少要求他做什么,但他却一直很上进,很努力,并且尽全力达到我所有的要求。就算我有儿子,也不见得能比他出色。”
“这也是你要他娶任小姐的原因?”
“如果他能和宛灵结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这是我的私心,我从来不干涉他的私事,毕竟感情无法勉强,我还是希望他能娶自己真正心爱的女人。”
见她默不作声,任川铭微扬起眉。“怎么,你和他吵架了?是不是你们发生了什么误会’’
“不是误会。”她涩然地答道:“他显然认为娶了我,将来就能更顺利地得到日东集团.因为他知道我是你的……”她没有说完,但任川铭知道她的意思
“是这样吗?”任川铭靠向椅背,沉吟地说:”那根本没有必要。让我告诉你,殷馗能在日东集团有今天的成绩,凭的是他自己的能力,和任何人无关。如果他需要靠裙带关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早就会娶宛灵了,不是吗?”
见她愣住,任川铭徐徐地接口,“坦白说,他身边—直不乏女人围绕,但他对逢场作戏一向很有分。对他而言,似乎没有比工作更值得他狂热的事。”
“直到认识你之后,他似乎有了新的领悟,性情也柔和多了,不再老像个拼命三郎似的。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女孩能够让他动心,继而定下来不再飘泊,见到你,我想我总算知道原因了。”
夏若曦别开头去,默不作声。
“过去就算发生再大的事,他一向是气定神闲冷静面对,但最近这阵子他却有些消沉。”任川铭睨着她。“我猜这和你有关。”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颊上投下一圈阴影。“他追求我,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或者是你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就定了他的罪?”
夏若曦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着,将双手交握在膝上。
自从那天晚上的争执过后,她便不曾再见过殷馗。他的花依然每天准时送到她的办公室,卡片上仍然称呼她是他的天使。但他却没有再出现过,就仿佛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她了解他是为了她着想,毕竟一个如此热情的追求者突然间不再送花,必然会引起其他不必要的揣测。他必定是顾虑到这一点,才打算用循序渐退的方法,不让他们的“恋情”结束得太过突然。
他连这点都考虑到了。她对自己苦笑着。没见到他的这段日子里,她仿佛失去了生恬重心一般,终日过得浑浑噩噩,心里像有个填不满的的大洞,似乎连她的灵魂也跟着抽离了她的躯体。
“他呢?”她鼓起勇气问道。
“殷馗?他到澳洲出差去了,要一个礼拜后才会回来。”
噢!她陡地感到有些失望,而这一幕没有逃过任川铭饱览世故的眼睛。他正想再说话,一阵驶进庭园的车声打断了他。
几分钟后大门开了,任宛灵走了进来。见到她也在场,任宛灵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夏若曦站起身,礼貌地向她颔首。“任小姐。”
“你回来的正好,宛灵。”任川铭招呼道:“过来见见若曦。”
任宛灵的反应只是抿了抿唇,没吭声,也没有移动脚步。
察觉气氛有些窘迫,夏若曦明白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一步。再见,任先生、任小姐:”再朝两人点个头,夏若曦转身离开,大厅里只剩下任川铭和任宛灵。
“你还在怪爸爸吗,宛灵?”直到客厅的门重新合上,任川铭才温和地开口,“我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你,也不能怪你时间无法接受。再怎么说,若曦都是你的妹妹,我希望你学着去接受这个事实。”
见任宛灵仍然不发一言,任川铭长叹了一口气。“从小到大,爸爸一直放纵你任性妄为的个性,但是这回,你伤害的是你的亲妹妹。在你做了这么多打击她的事之后,她仍然对你毫无芥蒂,你应该觉得惭愧。”
任川铭语重心长地说完,然后起身离开客厅,留下任宛灵默默地咀嚼他的话
坐在熟悉的咖啡店里,夏若曦仔细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简嘉甫。
临下班前,她在公司里接到简嘉甫的电话,邀请她一起晚餐。自从上回和任宛灵摊牌的那—幕过后,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对简嘉甫。
半个多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虽然他的外表整洁如昔,但脸上原有的光采不再,似乎已经有几天不曾好好休息过。
“你还好吗,嘉甫?”见他憔悴的表情,她关怀地问道。
“还不是一样上班、下班,做和—般人相同的事?”简嘉甫耸耸肩膀,询问地望向她。“你呢,我看到八卦杂志在报纸上登的道歉启事,看来风波是平息了。”
“是啊。”她淡淡地微笑。“或许因为事关到任小姐的名誉,他们也不想和日东集团为敌吧?”
简嘉甫先是沉默了半晌,而后突然握住她的手
“原谅我,若曦。”他沙哑地开口。
夏若曦微微愣住,看着那张涨满愧疚的脸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知道我那么做很不应该,但……有没有可能,我们再重来一次,将那件事当做没有发生过?”
见她不说话,他很快地接了下去,“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你不知道我有多懊悔、多歉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沉默地任他握着。她知道这是个重要抉择,只要她一点头,她和嘉甫就可以再回到过去,将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一般,他可以绝口不提任宛灵,她也可以当作自己从不曾认识过殷馗……
但她做不到!无论他们如何假装,他们都很清楚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永远无法忘记殷馗在她生命中留下的这一段轨迹,就如同简嘉甫也忘不了任宛灵一般。再继续下去只是欺骗自己罢了,这又何必?
沉默了几秒钟后,她轻轻地抽回手。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嘉甫。”深吸了一口气,她静静地开口。”记得上回我们和任宛灵在餐厅里,她说的话吗?她说的是真的,我和殷馗并不是在台湾认识的,而是在七个多月前,在我去关岛度假的那段期间。”
她顿了一下,开始毫不隐瞒地说出她和殷馗在关岛相遇的经过,包括殷馗受了任川憾所托、如何计划接近她而大费用章,就连后来能顺利和日东集团取得合作,也是出于殷馗的授意。
当然,她省略了她提早回台湾的理由不说,那是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在什么时候爱上殷馗的。他让她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经历了心痛和纠结的迷惘,却仍然深深爱恋着一个人的相思,而那是嘉甫所不曾给她的感受。
“你爱上他了吗,若曦?”当她说完之后,简嘉甫只问了她一句。
她本想否认,却发觉自己根本说不出违心之论。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问呢?”她低语。
“我并不在意,若曦。”他再次覆住她的手,并紧紧握住。“既然你知道他追求你是别有目的,那你大可以把他忘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夏若曦注视着那张热切的脸庞,无法说出会浇熄他期望的话,然而她也不需要回答,简嘉已经从她的衷情看出答案。
“我们不能,是不是?”他的表情先是失望.继而是更多的沮丧和怅然。“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被利益冲昏了头,继而鬼迷心窍去追求任宛灵,也许咱们早就结婚了,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发生”
“别这样,嘉甫。”她反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道:“我们永远都会是朋友”
虽然感到失落,简嘉甫仍然极有风度的微笑。“是的,朋友。”他喃喃道。
有好一会儿,两人不再交谈.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咖啡店门的风钟声响起,夏若曦不经意地往门口—瞄,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映入眼帘。
是殷馗!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有好一会儿,地就这么定定地凝视着他,近乎贪婪地掬取着他挺拔的身形。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想念他,近三个礼拜不见,却如隔三秋。
意识到她的凝视,殷馗回过头来,目光穿过偌大的空间和她相遇
他微眯起眼,仿佛有些意外她会在这里,但只—刹那,他的表情义恢复为原来的平静。那张俊朗的脸上不再有她所熟悉的温柔。深邃的黑眸也不再充满笑意,就好像她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怎么了?”见她失魂落魄的表情,简嘉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瞧见任宛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将手伸进殷馗的臂穹里,美丽的脸庞笑意盈盈。
掉回目光,殷馗没有再看夏若曦一眼,和任宛灵离开了咖啡店。
“若曦……”简嘉甫唤着,却不知从何开口。
夏若曦没有回答。直到玻璃门合上后许久,她仍然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感觉他似乎也这么走出了她的生命。
任家的客厅里坐了三个人,气氛从未如此沉静肃穆过。
从夏念慧进门这半个小时以来,任宛灵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她原本以为会看见一个娇媚的、风情万种、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但夏念慧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即使之前设想过无数次,她也没料到夏念慧会是这么娇小。一对柔和的棕眸镶嵌在那张雕琢细致的脸庞上,看来不显精明,反而充满自信和智慧。她棕色的发丝在脑后松松地绾成一个譬,修长的身材琦珑有致,仿佛只有三十岁。
任宛灵将目光转向她的父亲。任川铭就坐在夏念慈身边,目光充满柔情蜜意。从方才到现在,她一直观察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即使并没有特别亲呢的动作,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她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浓烈的情感。
“我知道你很不能谅解我和你父亲的事,宛灵。”发觉她一直不说话,夏念慈温和地开了口,“如果你不能接受我,我也能了解。”
“如果你当时知道我父亲已经有妻有子了,你还会爱上他吗?”任宛灵半响后才问。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夏念慧顿了一下,诚实地道:“在遇见你父亲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结婚,但命运却安排我和他相遇,要不要爱他,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它不一定什么时候会出现,但当它来时,你一定会知道。”
”如果我不接受你呢?”任宛灵叛逆地直视她。“我爸之前从来没和我提过你和夏若曦的事,却在这么多年后,突然要我接受你们,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宛灵……”任川铭正想插话,夏念慈却按住了他
“我了解。我从来没想过要取代你母亲的地位,这也是我当初会选择离开的原因。我也没想过在这么多年后,你爸爸仍然没放弃找我,我并不期望你会接纳我,但若曦是无辜的,她和你一样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
见她默不吭声,夏念慈柔声接续,“我和你父亲很希望得到你的祝福,如果你仍然无法接受,我只能说,我很遗憾。”
任宛炅还想说话,但在那对温柔的目光注视下,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给我时间。”她低声说道。没有再看他们的反应,她起身离开了客厅。
出了大门之后,任宛灵深吸了一口气夜间傲凉的空气。才缓缓朝花园里走去。凉事里,殷馗正—手端着酒杯坐在长椅上,表情若有所思。
听到声响,殷馗侧过头来看她。“是你。”
任宛灵在他身边坐卜,和他一起凝望着前方幽暗的花园。
“你知道吗,夏念慈和我想像中不—样”她平静地开口“在她来之前,我原本已经认定她是个魅惑男人的狐狸精。如果她真是那样,那我会比较容易对付她,但她和我预估的差距甚远。”
殷馗沉默片刻。“那么?”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奇怪的是,接受她们似乎没有想像中的困难。”她沉呤地回答。“我母亲过世之后,我爸一直很孤单,虽然他身边一直不缺女伴,但我几乎役见他真正的笑过。如果和夏念慈在一起能令他再度快乐起来,那我似乎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殷馗挑起浓眉,有些讶异她的想法转变如此之大。“意思是,你愿意接受夏念慈和若曦了?”
“我反对有用吗?他们都几十岁的人了。我想也不需要我的同意与否。”她微微耸肩,口吻轻描淡写,“我后来想想,多个妹妹也没什么不好。瞧瞧夏若曦,她比我小三岁,却能把她的杂志社经营得有声有色,看来我是该学着点。”
“很高兴你能这样想,宛灵。”他看着她,温和地说道:“如果我之前说过一些令你不好受的话,我向你说声抱歉。我只是不希望你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知道。”她苦笑了一下。“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也看清了一些事实。我受够了男人总是因为我的身家背景而追求我,而不是真正爱上我这个人。只有你,你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也就成了我最大的挑战。”
“再说,如果你想娶我早就娶了,绝不会等到现在,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宛灵。”
“夏若曦呢?你也把她当成妹妹吗?”
见他一怔,任宛灵颇有深意地看着他:“你爱她,是不是?”
殷馗没有吭声,只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他不用回答,他的表情已经给了她答案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掩饰起那抹轻微的怅然,她轻柔地问:“你难道不担心她会再回到简嘉甫身边。”
“若她这么做了,那也是她的选择,不是吗?”他的表情阴郁,声音带着些许苦涩。“她认定我是别有目的才追求她,否定了我为她做的一切,她要我别再出现在她面前,我自然也得照办。”
“所以你就这么放弃了?”任宛灵用眼角瞥着他;”什么时候开始,堂堂殷总经理居然这么容易就投降了,不战而败,不像你的作风吧?”
殷馗的反应只是淡淡一笑,伸直了腿往后靠,仰头望着满天繁星
不,他并非不战而败!上一回,她毫无预警地由他身边逃开,而这一回,他打算把决定权交给她……
这次,必须由她来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