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邑学园,大学部开学日。
史蔚晴忸怩不安地坐在教室里,不好意思东张西望,只好低头佯装专心研究课桌椅。嗯……这桌子像是用了上好的材质制造,维护得宜,怎么推都不会晃动,不像她以前念高中时使用的瘸脚桌、短腿椅。桌子上还有不少按钮,和一根看起来像麦克风的东西,真新奇……
「这里的设备好豪华喔!妳说对不对?」
身畔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史蔚晴转头一瞧,发现一个穿著T恤与牛仔裤、头发削得短短的男生就坐在邻座,大剌剌地对着她笑。
「是啊是啊。」她傻呼呼地点头。
「妳看喔。」男生很热心地引导她检视桌上的按钮。「按下这个键就可以启用麦克风,课堂上发问不需要起立嘶吼。这个孔可以接耳机,方便有录音习惯的人收音。这是网络孔,带笔记型计算机的人接线就能直接上网,如果计算机是内建迅驰或有无线网卡的机种,还不用接网络线,刚刚我在门口看见可以无线上网的图标哩。」真是大开眼界啊,富有的学校就是超气派的。
「你什么都懂耶!」史蔚晴听得一楞一楞,对这位新同学备觉崇拜。
「哪有。」男生抓抓头,笑得很羞涩,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徐耀祖。」就是家人希望他光宗耀祖的意思啦。「跟妳应该是未来的同班同学,除非我跑错教室……呃,是这里没错吧,这是不是企管系新生报到的地方?」徐耀祖不安地左顾右盼。
史蔚晴差点笑出来。「你没走错啦!」这个人个性真有趣。她自我介绍道:「我叫史蔚晴,请多多指教喽!」
徐耀祖露出阳光般的笑容,伸出手与史蔚晴交握……咦,好怪,怎么觉得门口那里射来一道冰冷的杀气?
一定是他初来乍到,太紧张了才会产生幻觉。「我一进教室,就觉得妳看起来很亲切,所以才会跑来坐妳隔壁。」他笑咪咪地说。
史蔚晴睁大眼睛。「对耶,我也觉得你跟其它同学就是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歪着头思考。好奇怪哪,到底是什么理由呢?
两人抓头搔耳好一段时间,突然同时灵光一现──
「妳是不是也拿清寒奖学金进来的?」
「你家是不是也很穷?」
两人同时出声,愣了一会儿后,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徐耀祖笑得超级开心。「我就说嘛,怎么跟妳一见面就这么投缘,原来是因为我们有同样的气味。」
这种穷人间的默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管是初次见面还是其它状况,他们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搭起友谊的桥梁。
「难怪我也觉得跟你讲话就是没压力。」史蔚晴也绽出大大的笑脸。「搞不好我们是这间教室里唯二的异类哩!」其它人种,想当然耳,都是家产雄厚的富家子弟们。
「那以后我们可要互相扶持了。」徐耀祖一阵欷吁。「幸好有清寒奖学金,否则我们哪有机会进这种名校呢。」
「唔……」她的脸一下子僵了。「其实我没领奖学金说。」
「什么?!」徐耀祖好惊讶,随即露出发自内心的担忧表情。「光邑的学费那么贵,妳要怎么办啊?」
史蔚晴低叹一声。「不知道,等注册单发下来再说吧。」
说着,讲台前的导师开始唱名发单据,史蔚晴怯生生地走到台前接过注册单,没敢当下看清楚上头的数字,只顾着埋头快走、跑回座位上。
「要缴多少钱?」徐耀祖探头过来,一脸关心地问。
史蔚晴深深呼吸,鼓起勇气,开始数那行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位数,那就是,个十百千万……十万!
「同学、同学──妳坚强一点啊!」
徐耀祖在史蔚晴口吐白沫、仆倒地板之前,抢先捞起她的身体。周遭的学生看见这诡异的画面,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被一把救起的史蔚晴还是神智不清。十万块,十万块啊──虽然之前就听蔚琪说过这个数字,但真正面临到时她还是无法承受。
徐耀祖稳住史蔚晴摇摇晃晃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她:「事情都发生了,妳昏倒也无济于事啊,赶快清醒过来,等一下下课,我陪妳去找打工赚外快。」反正他也需要兼个差补贴生活费,而他乡遇故知,拔刀相助的使命感更是让他义不容辞。
「……好。」史蔚晴听进了徐耀祖中肯实际的建议,左肩撑着他的身体缓缓坐正。
徐耀祖好心地搀着她,又轻拍她的肩膀,算是聊表安慰。
耶?又来了!那种被恶狠狠盯住的异样感……徐耀祖收回放在史蔚晴臂上的手,目光移动,正巧对上教室外,一双深邃凛冽、还夹带敌意的眼睛。
怪了,他做错了什么事吗?徐耀祖大惑不解。那人干嘛拿杀人的眼光看他?视线里都要爆出火花了!
教室外,傅熙棠寒着一张脸,死命瞪着与史蔚晴笑闹不断的男孩。
「董事?」傅熙棠身边的小老头纳闷极了。校务会议开完,代替父亲出席会议的傅先生就说要到校园内四处看看,他这教务长自当义不容辞地作陪。只是傅先生在文理学院各处都只是匆匆一瞥,却独独在管理学院企管系新生报到教室外驻足良久,脚底生了根似的就是不离开!
傅熙棠没搭理教务长,目光依旧黏在教室内交头接耳、状似亲昵的两人身上。原本就了无暖意的五宫,现在更是森冷可怕。
教室中传来一阵椅脚与地板摩擦的喧嚣声,许多学生纷纷立起身子,走向出口。傅熙棠身躯微侧,眼神随着史蔚晴与男孩的逐渐靠近,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史蔚晴拎着背包,一路上还与徐耀祖吱吱喳喳地讨论工作何处觅、钟点薪资哪家高、有没有供餐等细节。只是脚步愈走向门口,那股不明所以的压迫感就愈来愈严重,愈来愈强烈──
黑色的西装外套前襟未扣,就任两片衣料在风里随性摆荡。亮色的领带以铂金领夹固定,衬衫则是海水般深邃的蓝。
史蔚晴皱皱鼻子。这身行头,她怎么瞧都觉得熟悉,虽然是再常见不过的正式打扮,但这站姿跟那个冷淡鬼根本一模一样。她不经意地抬头──
阴影当头罩下。
傅熙棠睨着史蔚晴嘴巴开开的蠢相,耐性地等她恢复说话能力。
「你──你怎么跑来了?」史蔚晴简直吓死了。她是被跟踪了还是怎样?到处都会撞见他!
傅熙棠以冷笑代替回答,表情还是又硬又臭。
「你在生气喔?」史蔚晴疑惑地看着他两条眉毛往眉心撞的模样。虽然他一向就没给人好脸色看,但坏心情还是很容易就能查觉出来。
「我不是叫妳没课的时候,就去庭园餐厅报到?」傅熙棠双手交叉,一副要咬人的凶狠貌。
史蔚晴呆想了片刻,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听到我们讨论的事情了?我不是不去庭园打工,只是一个工作收入不太够,我大概要再多找一些,都是因为学费太贵了……」她抽出被她因泄愤而捏烂的注册单,想起上头的六位数字,又开始泫然欲泣。
傅熙棠一把抓过史蔚晴掌中的纸团,摊开看看,脸色未曾有任何变动。「没想过要找我商量?」
史蔚晴向他射出控诉的哀怨目光。他都说自己是基于朋友情义、人道救援才愿意帮助,她怎能一再找他救火,要求他帮这做那?
人情债已经欠得比天还高,她不想一面对他,就觉得自己压力好沉重。
始终被排挤于交谈范围之外的徐耀祖,此时不甘寂寞地硬将脖子伸入气氛很僵的两人之间,左瞧瞧、右看看,配上两人的谈话内容,还是觉得好难理解唷。不过……这个一身社会菁英气质的男人,不就是刚刚用眼神向他释放杀意的那一个吗?
思索数秒,徐耀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懂了!难怪这位先生刚刚对他超不友善,原来这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啊!
「史伯伯您好!」徐耀祖一脸乖宝宝优等生的标准笑容,礼貌十足地朝傅熙棠的方向鞠四十五度躬。
闻言,傅熙棠错愕地瞪着眼前人的头顶,还转头过去看身后是否有其它人。
无视于史蔚晴错愕的表情,徐耀祖继续展露他阳光般的笑靥,自动自发地抓起傅熙棠的手掌一阵猛摇。「我是史蔚晴的新同学,敝姓徐,徐耀祖……啊!」
傅熙棠反抓住他晃动个没完的右手,双眼危险地瞇起。「你刚刚叫我什么?」
「史……史伯伯啊!」徐耀祖笑容僵在脸上,想抽回手却又使不上力,呜……刚刚那个喀喀作响的声音,是不是表示他的手骨已经被捏碎了?
「史伯伯?!」傅熙棠重复一遍,不可置信、非常生气。
史伯伯?史伯伯?!他有这么老,老到被人家误会成史蔚晴的父亲吗?是他操劳过度衰老得早,还是这个看来一脸呆相的家伙眼睛坏掉?
「蔚……蔚晴,妳……可不可以向妳父亲解释一下,不论我做了什么惹毛他,我都不……是故意的?」为什么有礼问候长辈反而会被刑求?他做错什么了?徐耀祖一脸无辜相地讨饶,嘴角痛得一抽一抽的。
「那个……耀祖,他不是我爸。」史蔚晴在一旁虚弱地说明:「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傅熙棠先生,我的债权人兼恩公。这位则是徐耀祖,我的新同班同学,知道我学费缴不出来,好心要陪我去找打工。呃……傅先生,你可以把你的手放开了吗?」徐耀祖好象快被捏死了。
傅熙棠狠瞪一眼边流冷汗、边挤出诚恳笑容的徐耀祖,这才松手。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徐耀祖赶紧后退三步,躲到史蔚晴身后,一面用力搓搓肿痛的右手,一面秉持他礼貌乖巧的优点继续解释:「傅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把你认成蔚晴的父亲的!你其实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因为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嘛!我只是看到你跟蔚晴讲话的样子、还有刚刚在教室里面,我只要一跟蔚晴讲话,你就瞪我,我才以为你把我当成搭讪女儿的登徒子,以为你是……史伯伯……」随着傅熙棠的眼光愈来愈严峻,他话愈说愈小声。
「够了!」傅熙棠拒绝继续与这个严重脱线的青年交谈。他转头向史蔚晴道:「不要再去找其它工作了,妳想累死自己?还是想学期末被当一屁股的课?」
史蔚晴咬咬下唇,躲过他的目光。「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傅熙棠差点没气到咳血。她自己的问题?!这种回答会不会太忘恩负义了点?
「喂,史蔚晴,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好了……」徐耀祖戳戳史蔚晴手臂,身体尽量远离暴风圈。别人吵架,他干嘛在这里碍事?还是早闪早安全。
「可是工作……」史蔚晴话才到嘴边,马上就被傅熙棠狰狞的脸色吓得吞回去。
「改天聊、改天聊。再见!」徐耀祖缩着脖子、按住受创的右手,飞奔而去。
一直在旁边看得雾煞煞的教务长此时终于回神,虽然完全弄不清状况,但还是维持他彬彬有礼的态度。
「董事,那社会科学院那里要不要过去──我看改天好了。」一见傅熙棠又冷峻起来的表情,他当下修正发言。「欸,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办公室去了。别忘了代我向您父亲问安……」话说完赶快跑走。
现场剩下一个满脸寒霜的男人与一个敢怒不敢言的女人,无声地用眼神向对方示威。
最后还是傅熙棠先开口:「妳中午吃了没?」
「才刚下课,哪有可能吃过了?我又不是牛,可以反刍早餐。」史蔚晴没好气地说。
傅熙棠闻言,立即转身,迈步前没忘记要将她一并带走。
「干嘛啦──我要生气了!」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突然拖着她跑,当她是没自主能力的布娃娃啊?
「吃饭。」他答得简短,脚步可没放慢。
「真的吗?!」她目光霎时射出金光千条。「那我们要吃什么……唔!」差点又中计!「等、等一下,我没说要跟你去吃!」不可以老是这么好说话,做人也是要有点尊严的。
傅熙棠止住步子,偏过脸斜睇着她。「我打算去吃港式饮茶,国宾最有名的菜就是菠萝虾球、蜜汁叉烧、蟹黄烧卖、芋香椰奶西米露……」他说到一半,突然笑了。
「笑啥?」她觉得莫名其妙。
「笑妳嘴边流下来的那滴口水。」如果她有尾巴,现在恐怕已经摇到抽筋。「何必跟自己的胃作对?」
「我……」史蔚晴面临尊严与食欲的冲突。天人交战啊……
幸好傅熙棠没继续刁难她的意思,转身就继续走,自然也没松开抓着她掌心的大手。她也乐得装傻,继续跟在他身边。
「为什么你看见我,每次都问我要不要吃饭?」她想起什么似的发问。
「因为,」傅熙棠替她打开车门,将她乖乖按在座位上、扣好安全带。「只要我说要带妳去吃东西,妳从没拒绝过。」要让她开心其实很简单,只要填满她的肚子,她自然就会乖巧又温驯。
「……」史蔚晴开始垂头反省自己太没原则的胃袋。
傅熙棠上车,控制方向盘,将车身缓缓驶离停车场。光邑学园校区位于半山腰,出了校门还要走一小段缓坡山路,没多久,他们就加入了市区壅塞的车潮中。
史蔚晴双手交握,有些忸怩地正视前方,不敢偷觑傅熙棠一眼。
「我小时候一直很孤独。」他突然开口。
史蔚晴讶然地注视他,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这些。
「我是独子,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呢,妳也知道,泰半时间都在国外处理公司的事务。他教育我的态度很严谨,即使他无暇亲自监督,却请来众多老师训练我。我的时间从小就被分割成一块一块,七点到九点是英文口训,九点到十一点是逻辑推理,这一类的。」他笑道。
「父亲很重视我的思考能力,对于我一直孤身在台湾长大这点,他觉得很满意。他认为一个真正的领导者必须不受情感牵绊,随时都以理智判断、行事,才能成就丰功伟业。那时我可以三天不说话,只在上课时回答必要的问题。」
「天啊!」好扭曲的童年,难怪他的个性这么病态……呃,封闭。
「直到我高中一年级,湘匀的父母空难过世之后,父亲成为她的监护人,将她送来与我一起生活,才总算有人陪我一起吃饭、上学。湘匀的体质差,经常生病、发烧,于是我开始学习照顾人。」想起遥远的回忆,傅熙棠的眼中漾满笑意,连五官也柔和起来。
「湘匀那时年纪好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偏偏身边又拖着一只小狗,是她在路上捡来就不肯放了的。那条狗长得并不好看,几次父亲回来,嫌杂种狗丑,说要给湘匀买一条有血统证明的,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愿意。她天天抱牠、喂牠、陪牠玩,那条狗虽然不聪明,但是个性很活泼,一看见人就冲上去,狂舔一通,连对从来没抱过牠的我也一样热情。后来,每次湘匀生病,就换成我负责替牠洗澡、剪指甲;每天放学回家,我也会先去狗屋看看牠。」
「后来呢?」史蔚晴听得出神。
「几年后牠死了,湘匀哭得好惨。兽医说,曾经流浪过的狗本来寿命就不长,幸好最后几年,牠过得很幸福。我们将牠埋在花园里面,还要管家弄了块石板纪念牠;后来湘匀还想养其它的狗,我却兴趣缺缺。」
「为什么?」
「怕伤心吧。」傅熙棠在十字路口将车转弯。「狗死掉那阵子,我连饭都吃不太下。」
「好感人喔……」史蔚晴听得热泪盈眶。没想到傅熙棠也有这么温情的一面,真是面恶心善、外冷内热的人啊。
「我还记得。」傅熙棠微笑。「狗非常贪吃,可能是因为流浪时饿怕了,只要我们拿食物一靠过去,狗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牠吃东西的样子很专心、很拼命,好象碗里面的食物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一样。」
史蔚晴忽然脸色大变。「喂,你讲这个是在影射我吗?」她愈听愈不对,他是不是拐着弯在笑她像狗一样,把吃东西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妳这么提起,我才发现你们真的很像。」傅熙棠哈哈大笑。他们一样的落难、一样的单纯,连吃东西那虔诚的态度都同样使人感动,人狗无缘见面真是一大憾事。
「你居然在大笑!」听见他讽刺她,史蔚晴没有发怒,反而大惊小怪地瞪着他的笑脸。
傅熙棠当然知道自己正在大笑。与史蔚晴认识的几个月来,他发笑的次数远胜于这辈子的总数量。想想,他生命中值得他开怀大笑的时刻根本少得可怜,只有与她相处时、见识她独树一格的行事作风与进食姿态时,他才能感受到发笑的冲动。
「……好吧,只要你高兴,我让你耻笑也无所谓啦!」见他心情开朗的模样,史蔚晴忍痛下了这决定。今后即使被他笑到人格扫地、尊严无存,她也要好度量地任他捉弄,毕竟他的人生紧绷严谨,她能提供他一些小小趣味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我该向妳道谢吗?」傅熙棠笑着睨她一眼。
「随便。」她撇嘴。反正她欠他的,已经多得今生难以偿还了。
「那只好以美食表达我的谢意了。」傅熙棠将车停下,示意史蔚晴下车。「不用狼吞虎咽,没有人跟妳抢,如果妳没吃饱,我会负责喂饱妳。」
「只有这次?」她抬眼笑看他,眼底无意间流露出妩媚的神色。
「以后都是。」他也笑,揽着她走进饭店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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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茶厅里人声鼎沸,几乎是座无虚席,他们在外头等了十分钟才候到位子。
「骗人的。」史蔚晴嘀嘀咕咕。
傅熙棠闪开前头送菜的服务生,转头看她。「什么东西骗人的?」
「我说,新闻说什么景气不好,都嘛是骗人的!」她气呼呼地伸出手指:「你看那边、这边,全都是一桌子大菜,还剩好多就离开了,浪费!浪费!」
傅熙棠失笑,心想要不是有他在身边,她说不定会去把每桌还没动过的菜全打包带走。「别看了,等一下妳负责清空我们桌上的东西就好。」
「那有什么问题。」她摩拳擦掌着。「不过,我觉得很奇怪耶,你老是吃香喝辣,都不怕高血压还是脑中风?」
他推着她落座。「那只是跟妳一起吃的时候讲究,平时我是很随意的。」工作一忙起来,甚至一天只吃一餐。医生因此警告他恐有胃溃疡之虞,他的秘书于是准备了一柜子麦片、即冲浓汤,提醒副总裁至少挪出五秒钟的时间将它们倒进胃里。
史蔚晴皱着脸。「那看来我血管爆油的机率比你高……咦,那不是湘匀吗?」
沿着史蔚晴手指的方向看去,傅熙棠果然看见沉湘匀单薄的身影,身边还坐着……崔绍祈?!
傅熙棠铁青着一张脸,无声无息地走到表妹身侧。崔绍祈还不知死活地继续他的高谈阔论:
「所以说,我的眼光绝对是精准的!而且妳不觉得,光顶老头子的位置,职位都安排好、江山都打点妥当,很没出息吗?哪有什么挑战性啊!」
「例如说,傅熙棠吗?」傅熙棠不动声色地将手搁在他肩上。
「也是啦,我看他活得无聊透顶,当爸爸的棋子,真无趣。」崔绍祈同意地点点头。咦?这是谁的手,怎么放在他肩膀上啊?
「所以你觉得我没出息喽?」
肩膀上的鹰爪一施力,崔绍祈原本意气风发的嘴脸当下揉成一团包子样。「哎呀呀呀痛死我了──」甫回头,看见傅熙棠那冻死人的冷笑,他更是连心都凉了。「熙棠哥啊──你误会了──我哪有那个狗胆批评您啊──」哎哟喂啊,他的肩胛骨……
「但愿是我误会。」傅熙棠松开手、拉出椅子,坐到崔绍祈和沉湘匀中间。「我倒想听你解释,你这是在泡我表妹吗?」
崔绍祈才刚大喘一口气,掀开茶杯饮一口菊花茶压压惊,闻言连茶杯都打翻了,赶忙跳起身子闪过滚烫的茶汤。「天地良心啊!熙棠哥,我从小与湘匀情同手足,哪敢有染指自己手足这么龌龊的想法!」都知道傅熙棠最疼爱表妹湘匀,哪有活人敢妄起色心接近她?
「最好是这样。」傅熙棠咧嘴提起茶壶斟满沉湘匀的杯子,还不忘提醒表妹:「小心烫口。」扭过头,他瞥一眼诚惶诚恐的崔绍祈:「要喝吗?」
「不敢不敢。」他哪敢让熙棠哥替他倒茶?搞不好下一秒就被蓄意烫死了。「我自己来。喂喂,小姐,多拿个杯子来。」
「拿两个。」傅熙棠起身,招手要史蔚晴一块过来。「不介意吧,绍祈?」
「当然不。」当然不敢介意。崔绍祈表面上笑得客气,实则内心叫苦连天。这餐饭注定要吃到胃痛了。
「不过我觉得奇怪,绍祈,你找湘匀吃饭做什么?」这两人平时交情也没多热络,难得凑到一块。
「没……没什么啊,大家吃吃饭、聊聊天、联络联络感情嘛!」崔绍祈硬是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伪装成轻松愉快的模样。他举起茶杯,趁隙朝沉湘匀的方向猛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开口。
傅熙棠自然没错过这打得过于明显的暗号。「湘匀──」
「哇──」崔绍祈一声拔高八度的怪叫,硬是盖过傅熙棠的质问。他挤出一脸热切,向史蔚晴招手:「我看过妳耶!上次在星巴克,妳超能吃的!」赶快转换话题,祈祷熙棠哥不要想起方才未竟的问话。
史蔚晴听见这另类的招呼,脸都绿了。「……谢谢你的评语。」她好想拿筷子戳哑这个怪人。「嗨!湘匀,好久不见。」
「蔚晴。」沉湘匀笑咪咪地捧着茶杯,边呵气、边笑盈盈地打招呼。这阵子表哥鲜少在家,现在又与史蔚晴出双入对,看来原本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表哥,终于也到了动凡心的时候。
崔绍祈也抱持相同看法。「熙棠哥,你是不是交女朋友啦?以前从来没看你带女的一起吃饭耶!」虽然倒追者众,熙棠哥却从没给过谁机会,害他一度以为熙棠哥是同志,还想要介绍几家不错的PUB给他哩。
「话这么多?」傅熙棠挑眉,转而对史蔚晴道:「蔚晴,妳尽量点,绍祈说这顿算他的。」
「不要啦──」崔绍祈哇哇惨叫。他的创业基金已经寒伧得可怜,现在又要多请一个食量大如牛的饭桶?!
「这样啊。」史蔚晴十分配合地打开先前服务生拿给她的菜单:「那就一人先来一碗燕窝甜甜嘴吧!再来盘XO酱炒干贝,要不要吃蒸螃蟹?还是要一头烤乳猪?」她存心吃垮这个没礼貌的混蛋。
「顺便开瓶酒,愈贵愈好,你知道我不喝廉价品。」傅熙棠补上致命一击。
崔绍祈眼泪都喷出来了。「熙棠哥,我道歉好不好,以后不敢多嘴了……」
「哥,别欺负他了。」沈湘匀不常开口,一说话便是帮人求情。
傅熙棠淡淡地看了崔绍祈一眼。「看在湘匀的面子上,不整你。」
「叩谢吾皇万岁万万岁。」崔绍祈只差没跪下来磕头了。呜……熙棠哥是他最重要的金主,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啊!
「不过你等会儿最好还是给我交代清楚,你找湘匀吃饭的原因。」傅熙棠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其实隐含了重重恐吓。
「……好。」为什么熙棠哥还是没有忘记咧?崔绍祈欲哭无泪地将蒸笼里的汤包掷进自己碗里。吃饱一点,等会儿才有力气承受熙棠哥的拷打。
傅熙棠从史蔚晴手上接过菜单,招来服务生点了几道菜便掏出手机径自联络公事。
「开学第一天,还好吗?」沉湘匀好和气地问,怕史蔚晴饿了,还体贴地先夹一筷子桌上的菜给她。
「妳怎么知道今天开学?」史蔚晴好惊讶。
沉湘匀微笑。「我跟妳念同一所学校呀,只不过我是大四老人了。」她比了比满脸哀怨的崔绍祈。「他也是『光邑』的学生,不过是大五,因为必修科目连续被当,现在正在三修、四修。」大有继续深造「学士后」的趋势。
「湘匀。」崔绍祈苦瓜脸都跑出来了。「干嘛掀我底?」
「实话喽!」沉湘匀眨眨眼,转头向史蔚晴说:「我哥脾气不好、话又少,妳一定要包容他一些。」
史蔚晴唰地脸红。「包容、包容什么,我又不是他女朋友……」
沉湘匀笑得好瞹昧,正要继续开口,邻桌一干酒足饭饱的客人在此时离席,闹哄哄地互相道别。史蔚晴无意间投去一瞥,却发现人群中有一张她熟悉极了的脸庞……
「张叔叔!」
一个中年男子闻声错愕地转头,与史蔚晴眼神交会片刻后意识到什么似的慌乱拔腿就跑。
「张叔叔!」
史蔚晴放声大喊,吓住了周遭的人们。她推开椅子拼命追去,中年男子逃命般地往出口奔跑,她紧追在后,却被一名端着热汤的侍者阻住去路,一时间动弹不得。等她终于摆脱拥挤的酒席、冲向饭店门口时,中年男子早已不知去向。
她狂乱地左右张望,胸口剧烈地起伏,半晌,她虚软地坐倒在地上。
随后而至的傅熙棠赶来,连忙扶起她。「发生什么事?」
史蔚晴抬起头,一张小脸满布泪痕。她抽抽搭搭地吸一口气:「那个人,就是骗我爸作保、钱到手之后就卷款潜逃的人,张印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