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是一个很小的乡镇,它的规模大抵是由四条街道组合而成。
一条是主要的商店街,街上老字号、老招牌的小商店林立,市场、杂货店、五金店、小药房、小诊所……日常所需数得出来的店都开在这条街上,因为供需平衡的市场机制,导致所有种类的店都只有一间,嗯,没错!只有一间,再多开,时间久了总是会被淘汰,所以大伙儿管这条街叫做「只一街」——什么都只有一间。
贯穿「只一街」的是学府路及宁静路,两条路平行而立、遥遥相望。
学府路顾名思义就是北城所有的教育机构都汇集在同一条路上,举凡乡公所附属的北城幼儿园、北城国小、北城国中、北城高中、北城高职全都设置在这条路,从尾巴一路排到前头,「步步高升」这句成语在这儿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宁静路则是北城主要的住宅区,大部分的居民都住在这条路上再扩散蔓延到其它街道上,这儿是整个北城最宁静的街道。
「圆道」围绕着北城,是北城的环外道路,主要通往隔壁左右邻镇,但因为这个城镇本来就相当小,所以圆道并不像其它乡镇的环外道路那般宽广,往来车辆也不多,反倒像是小小的护镇路,让北城与世隔绝。
从空中俯瞰北城,就像个圆形的电插头,是个别致而特别的乡镇。
北城人的作息相当规律,早上五点就可以看见老人家在路上勤奋的扫街,晚上七点过后除了「只一街」上一些零星的小店还开着外,大部分的居民都待在住家内不再出门,宁静路这条纯住宅区的地段就更别提了,九点过后一点声响都可以传到附近十户的人家,然后隔天再由市场经由耳语传散开来,其威力——不容小觑。
「妳还敢回来?!」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花武夫嘴里传出,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站在自家庭园的阶梯上,一脸的威严。
在北城待久了大家都学会了听声辨车,光是听汽车引擎声就能知道哪一户的车子回来了;花武夫就是待在屋子里听到孙女儿的车子引擎声才会走出来。
「爷爷,我回来了。」
「走走走!谁是妳爷爷?!我没妳这样的孙女儿。」他板着脸,挥起手。
「怎么啦?是谁惹您老人家生气了?」花竞艳仍然维持着娇嫩的嗓音,丝毫没受爷爷的怒气影响。
「还会有谁?就是妳这个不孝孙女儿。」一个和花武夫一样穿著深蓝色剑道服的年轻男人从屋里探出头笑嘻嘻的道。
「要你多嘴!」花武夫哼着。
「是,弟子多嘴了。」他捂着嘴,作势的打着揖。
「不让夺标多嘴也行,爷爷,您倒是说,我又是哪儿招惹到您,让您老人家生气了?」
「哼!」
「您不说?」花竞艳挑挑眉,「章夺标你说。」
「我……」章夺标看了眼师父,又看了看她,「我不敢说。我还是回场子练剑比较妥当。
「啊!」他进屋的身子猛地又探出一半来,「大师姊,师父这股气啊是下午邮差叔送来帖子……」
「章夺标,你滚进去!」要他多事?!
「是是是,遵命!师父。」他假意太大声呛着了,低声的咳着,「咳咳……帖子……咳……喜帖……」了吧?他对她挤眉又弄眼,仁至义尽,速速逃离是非地。
喜帖?惹人嫌的两个字让她垂下原本抱着花武夫的手,转身从车子里拿出两个行李箱,然后默不作声的就要进屋去。
「去哪儿?」
「回房。」她没了刚到家的好兴致。
「妳刚刚听到夺标说的话了?那红帖子是怎么回事儿?要结婚了,我这个爷爷却是收到喜帖才知道?这算什么?」他愈说愈生气,「妳不跟我解释解释?」
花竞艳摇摇头,要解释什么她不懂。
「怎么,现在这个时代是怎么回事儿?长辈只是拿来供奉用的是吧?连结婚都只要嘴巴说说,什么礼数都可以免了!」花武夫气极,「我告诉妳,不管时代怎么变,结婚就是得一切照礼数办!
「他们黑家也是大户人家,就算黑力刚是独子也不能任着他胡来……」
「爷爷。」她按着太阳穴,低喊着打断他的说教,「有什么不满您明天早上自己去找黑家说清楚,我头很疼也很累了,想先回房去睡觉。」
「花竞艳!」
「好了好了,爷爷,您不用那么激动,黑力刚会自己安排好所有的事,您只要等着喝喜酒就好了,好吗?」她啵啵啵的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亲了数十下,无力的撒着娇,「我真的太累太累太累了,今天一整天都被围着说结婚的事,说得我头都快炸了,我就是不想再听到有关结婚的事情,所以才跑回来避难,请让我安静安静好吗?」
天晓得黑力刚结婚干么一堆人都来向她恭喜?!
「天啊,我连拿行李的力气都没了,麻烦您叫个小师弟来帮我提行李,我先回房了。」
她要爬上床睡他个三天三夜,才能脱离黑力刚要结婚这个消息所带给她的梦魇,谁都别来吵她,不然她跟他拚了!
「竞艳!花竞艳!」
「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她丢下话,头也不回的就朝房间逃窜。
「这像什么样……」花武夫拿爱孙无可奈何,摇着头自己替她提起行李,尾随后头进屋去。
花竞艳漂亮的鬈发被梳高绑成一束马尾,细致的额头上缠上条头巾,在脑后打了个结,长长的两条带子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飞扬。
「啊——」她中气十足的吶喊着,一边出刀。
「拔击、擦击、返击、返击、受击!」她随着剑技一刀刀出击,穿著白色棉袜的脚在光亮的木质地板上流畅的或前、或退、或左、或右,竹剑相交的铿锵声在练习场上有规律的响起,约莫三到五分钟就停止一下,然后再响起……
吼依系!吼依系!看她的厉害!把这班萝卜头杀他个片甲不留!吼依系!
带着睡不饱的怨气,夹着惊人的气势,她三两下不出一个钟头,就将这班大清早就要踩平她家院子的二十个萝卜头通通「杀」了一遍。
「要踩平院子前先练习好基本剑形。」她收势,将手中的竹剑顺手插回腰带处,「你!畏缩懦弱。你!弯腰驼背。你!居合打斗时靠近对手的距离拿捏不好。你!何时该返击、受击都判断不正确。你——们通通都一样,基本剑形学不好前就禁止在院子晨跑。」四十只脚在她的床头前方来回大力踱步,她能睡上个三天三夜才有鬼!
「大师姊——」
「章夺标,交给你了。」她将腰际的剑拔出,递向刚到剑场的章夺标,厌恶的喃语着,「看看,一身的臭汗哪里像个女人?我得赶快去泡个澡。」
「大师姊,妳难得回来,跟我比划比划嘛!」
「去你的!你要我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一大清早跟你这个臭男人打打杀杀?我才不奉陪。」花竞艳给了他一个大白眼。「想杀人的话去跟这班小鬼杀,我要去泡澡。」
她的话让他失笑,当她杀气腾腾的站在练习场时,他可是躲在屋檐下偷看咧!二十个十六、七岁的大男生被她一个大美人打来又杀去的,她怎么就奉陪了?
「还有,」她转回身,杏眼横扫了一回歪斜倒了一地的一班男生,警告意味十足的道:「我,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懂吗?」
「是、是,大师姊。」
「岂敢岂敢,我连剑都拿不稳了,岂敢当你们的大师姊,以后叫我花小姐。」
「是、是,花小姐。」好一班可教的孺子,改口改得极快。
章夺标嘴坏的接着道:「记牢了,别说溜了嘴,北城的父老乡亲都以为我们花小姐温柔、贤慧、聪敏、柔弱……是好媳妇的最佳人选,谁说溜了嘴,坏了花小姐的行情,谁就等着当新郎,厚?」
「是、是,大师兄。」
「七点了,早训到这里告一段落,下午我们再继续。」他丢下话,跟在花竞艳的身后走。「大师姊……」
「做什么?」
「一起用早餐?」
「不要,我要洗澡。」
「师父家的热水器是旧款式,妳想跟一票小鬼抢热水,我看恐怕只有忽冷忽热的份。
「而且,一起洗完了澡再一起用早餐……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食量正大,恐怕妳爱吃的清粥小菜只分得到残羹了。」他的嘴角上扬,「残羹也无所谓吧?反正大师姊妳的胃口小得像麻雀,厚?」
「章夺标,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厌?!」这个动不动就「厚厚厚」的人真的是欠揍得很!
「有吗?」他拨着额上的刘海,自恋的道:「我只知道我在北城高中是受人景仰的万人迷教练。」
「小妹妹涉世未深才会一时被你这样的皮相所蒙骗,若是让她们看过绝赞的男人,你就入不了她们的眼了。」
「谁是绝赞的男人?妳的黑力刚?」
「比起你来他是优秀太多了。」
「嗯,也是啦!」章夺标赞同的点头,「不然妳怎么会跟他长跑这么多年,厚?」
从国中到高中,然后再大学、出社会一路到现在,他想起昨天收到的喜帖,要结婚了……
她给了他一记白眼。
「说到这个,妳怎么能容许黑力刚把喜帖印成黑色的?」
「怎么?他的喜帖是黑色的吗?」
「妳不知道?!」
「我又没看过。」
他疑惑的凝视着花竞艳,对事物一向吹毛求疵的她竟然对婚事毫不干涉?她真是爱极了他啊!
「还有帖子上连新人的名字都没提到,更别说是双方长辈了。」
「难怪爷爷这么生气了。」她喃喃地道,爷爷最重视传统了。
「妳知道原因就好。」
她又白了章夺标一眼。「干么?搞怪的是黑力刚,关我什么事?我没必要替他受过。」
「妳同意他这么做,妳就是帮凶。」
她龇牙咧嘴的朝他一瞪,「抱歉!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所以别跟我讲同意啊、帮凶什么之类的话,那和我无关。」
「很久没见?」他蹙起眉,「你们在玩新郎、新娘婚前不见面的老套招数啊?」
「等等,黑力刚是新郎,谁是新娘?」
「妳啊!花小姐。」
「谁说的?」花竞艳大叫,「你不是说喜帖上没有新人的名字?」
「这还用说吗?大家都知道啊!」
是啊,大家都知道,她和黑力刚从国中就走在一块儿了,一路交往了快十几年,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分手的情形下,黑力刚结婚,新娘当然是她!
「怎么?难道不是吗?」
「……是,当然是。」「不」字被她硬生生给吞下,该死的黑力刚!他存的是什么心?如果她现在否认,并且表明她和那个可恶的男人早就分手了,那他要结婚不就代表她是被甩的那一个?
被甩的那一个?!她可是花竞艳耶,甩人的明明是她!她为什么要忍受这种……那种……天啊!她的脑海里已经浮满种种北城亲朋好友知道她被甩之后同情的画面,她干么忍受这些!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她得想个法子将局势转劣为优,非得、势必!
「所以你们婚前打算不见面?」
「嗯,是啊!」她敷衍的假笑着,「你也知道的嘛,力刚他很疼我,他舍不得我为了婚事累坏了,所以婚事都让他一手包办,我等着当新娘子就可以了。」
「笑得这么甜蜜,不愧是准新娘,真幸福唷!」章夺标边说边向前走,「不过师父那边妳还是得有所交代,昨晚让妳逃过了,等会儿吃早餐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呃……夺标,我突然很想吃烧饼油条,我看你先进去好了,一会儿我自己出去吃。」
「一会儿?那先进去坐坐嘛!」
「呃……我突然很饿,我还是现在马上出去吃好了,再见。」笑话!现在她的立场变成了「准新娘」耶!那个准新郎干的好事,叫她拿什么脸去和爷爷见面?哪站得住脚?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飞也似的冲出家门。
丢脸、丢脸!太丢脸了!花竞艳苦恼的在宁静路往「只一街」的方向来回踱步着,嘴里念念有词的。
她只穿了件T恤和运动短裤就冲出家门,脚上还趿着双蓝色夹脚白底的廉价拖鞋,这副模样要怎么出去见人啊!
「王妈妈,早。」远远的看到附近邻居出现在面前,她硬着头皮绽放最甜美的笑容打招呼。
非得笑得「惊为天人」,这样王妈妈的视线才会被吸引住的只落在她的脸上,不会注意到她丢脸的穿著。
「竞艳啊!妳回来啦?好久不见啊!」
「是啊,昨天晚上回来的。」她的嘴角保持在三十五度的美好仰角。「王妈妈要去市场买菜啊?」
「是啊!」王妈妈望着她带笑的美颜,不禁也跟着微笑起来。「妳在运动吗?我看妳走来走去的,在竞走是不是啊?」
竞走?!她才不干这种事咧!那么快速的来回走来走去,小腿没有萝卜才有鬼!
「是啊是啊。」花竞艳随口应着,眼角瞄到前方十一点钟方向来了四、五个菜篮族的妈妈们,仔细看全是附近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她不禁在心里呻吟起来。
就是怕到了「只一街」上会遇到熟识的人,所以她才会在这里走过来又走过去,现在可好,还是让她遇上了。
我挤,我挤,我挤挤挤!她用力、卖力地挤出更多笑容。
「哟!这不是花武夫家里的丫头吗?」
是小姐,不是丫头,她在心底反驳着,又不是黄毛小丫头,她可是娇滴滴的丫……呃,小姐。
「妳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竞艳,愈来愈漂亮了耶!」
「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啊?长得愈大愈漂亮,黑家那个独生子什么时候才要把妳娶回去啊?」
「人家叫黑力刚。」
「是啦是啦,黑力刚。」
「什么时候打算结婚啊?」
「要结了、要结了。」
「是啊,昨天我在家里听到花武夫在念,念说帖子寄到家才知道孙女儿要结婚了,他气得很咧!」
「那是一定会气的,如果换成我们家女儿啊……」
「你们家没女儿啦!」
「所以我说如果啊!哎呀,妳别打断我的话,我要好好教教竞艳。」她清了清喉咙,准备「开讲」,「我说竞艳这就是妳不对了,女孩子家要结婚就得按着礼数来,先是请媒人来家里提亲,再来合八字、订日子,这订日子啊又分小订、大订,还要看入房的时辰……」
妈呀!她又不是真的要结婚,谁来救救她啊!
「不好意思,我还在运动。」她细如蚊蚋的道。
「还有啊,这个女方得准备的礼数又分做八式、十二式……」这个菜蓝族妈妈讲得是口沫横飞。
「我在竞走。」花竞艳加大点音量。
这次靠近她的王妈妈听到了,「哎呀,淑惠,妳就不要讲了,这些礼数花家还会不知道吗?人家竞艳在运动,我们不要打扰她啦!」
「运动唷?难怪妳的身材这么苗条,竞艳啊,妳都做些什么运动可以让身材保持得这么好?」
「是啊是啊,妳这腰还有这双腿,啧啧啧,漂亮唷!赶快告诉李妈妈妳都做些什么运动,好让李妈妈这个水桶腰可以变小一点。」
「我都……竞走。」她讲得很无力,天晓得什么运动可以保持身材,她唯一的运动顶多就是回到北城时会玩玩木剑,其它时候都嘛不动比较多。
「竞走唷!」
「啊那个竞走不就是走来走去?这样会瘦吗?」
「我每天都嘛有在走,像这样走去菜市场,再走回来,怎么就没看到有瘦下来?」
「没有用啦,那是天生的啦!妳没看到竞艳穿的裤子,那是国中时候的体育裤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花竞艳身上,她保持在脸上的笑容顿时破功。
天啊,她都忘了自己穿的是国中时候的体育短裤,有没有地洞可以让她钻啊?
「是国中时候的裤子啊?啧啧啧,十几年了还可以穿啊!妳的身材真的是很好咧!」
「嘿嘿,妳国中的裤子说不定妳女儿都穿不下咧!」
「哎哟,我们家那个肥耶怎么比得上竞艳啦!」
「不要这么说啦,女大十八变,过几年就会瘦下来了。」
「是吗?我实在很担心耶!她每天不是吃就是睡……」
花竞艳眨眨眼,话题转了,是不是代表她可以离开了?
「还不走?」一个低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在她后头一扇雕花实木的大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悄悄打开。
她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一个天旋地转她人就被拉进了个不知名的地方。
扑鼻而来的花香,浓郁中夹着淡雅的馨香,还有清新的草味混在当中,眼前出现的是一片花海,红的、白的、蓝的、黄的、紫的、粉的……各式花朵开满整个庭园,甚至蔓爬上了围墙、房子,像是被规划好般安静地吐露芬芳,给人的感觉一点儿也不杂乱,美得像个仙境。
「这里是哪里?」她喃喃地问,从没想过宁静路上会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
「我家。」
她循着声看到了一个高大白皙的男人,一身白衬衫配上白色宽口裤,易绉的棉麻质料让他显得很居家,像个新好男人。
他是吗?她望着他身前的深蓝色围裙,依稀在他身上闻到了泥土味儿以及小笼包的香味儿,是她闻错了吗?
「你是谁?」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卫尔旋。」他答,转身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准备回到屋子里。
她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甚至是光着脚板的,宽长的脚也是漂亮的白色。
「咦?竞艳咧?」身后门外传来了声音。
「走了吧!大概去运动了。」
「是唷,怎么没打个招呼就走了咧!」
「都是这个样子的啦,现在这个时代和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了,以前我们啊……」
妈妈们就站在门外话起家常来了。
现在——她该怎么办?花竞艳在心里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