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只剩几日存粮了,连喂马的草料也剩不到半个月了……
望着帐簿,裴静心里的悲哀愈来愈大。
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也许卖掉牧场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昨天李家牧场的二管家来过了,不过他们开的价格低得惊人,她算过了,照这个价格卖的话,恐怕收到的钱还不够他们到另一个地方安顿下来。
再说,除了养马之外,她们姊妹俩好像也没有其它本事了,她实在想不出卖了牧场之后,她们以后拿什么来维生?
裴静眼巴巴的望着窗外。
积雪融化之后,大地已经开始解冻了,希望新的牧草能在草料吃完之前长出来,可不管怎么样,这种马终究是个大难题……
她愈想头愈痛,可不想又不行,唉~~
忽然,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有人把马牵到这里来?!
裴家牧场从不曾有过如此神骏的马,也买不起如此神骏的马,一定是隔壁李家牧场买的骏马误牵到她们这里来了。
裴静站起身,正打算喊那些人将骏马牵到隔壁去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光──呃……」她还以为进来的人是光叔,没想到竟是不请自来的拓拔雷。「你怎么会来这里?」
「妳还满意吗?」拓拔雷来到她身边询问道。
「什、什么?」虽然他高大的身躯被局限在一张小小的轮椅里,可裴静发现他的靠近依然让自己非常紧张。
「喜欢妳所看见的吗?」
他的语气很正常,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靠近,以至于连正常的对话也蒙上了暧昧的色彩。
「我……」
她无措的低下头,双眸正好对上他的双腿,如此强健的一双腿,如今竟然无法支持他的身体!
这一刻,裴静忘了他们还只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而已。
「还痛吗?」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腿。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留给他的伤痛太大,以至于一想到那年,拓拔雷的眼眸就黯淡了,语气里也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刺探你的隐私。」她嗫嚅。
裴静正想缩回手,但他温暖的大手已覆上她冰冷的小手。
温暖与冰冷相碰撞,她这才意识到书房里冷得就像冰窖一样。
照理说这春寒料峭的天气,早该生起大大的火盆才是,可是她们早就没了取暖的木柴,只能忍耐。
「不好意思,家里没法子生火……」她羞愧的道。
沙城人一向好客,会让客人得到最好的招待,在沙城人的观念里,就算家里只剩下最后一只鸡,也应该宰了给客人吃了下酒。
「我不冷,倒是妳,一双手冷得像冰块一样。」他微微皱起眉。
「呃,我习──」裴静才说了一半,她那双冰冷的小手已被包裹在温暖的大手里。
虽说沙城地处边陲,男女之间的相处不像中原那么严格,可他们毕竟只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这举动也未免太大胆了点吧!
裴静的一张小脸胀得通红,想挣脱他的大手,却又敌不过他的力道,只能被他这么握着了。
「还满意吗?」拓拔雷又一次在她耳畔问。
「满、满意?」她结结巴巴的。
「是啊!你可满意这些大宛种的马匹?」他指指那些正被金乌城的侍卫牵进裴家牧场的骏马。
「那些……」原来是大宛种的骏马,难怪会如此神骏。裴静不禁看直了眼。
「是啊,一共是四十匹上好的骏马。」提起这些大宛马的后裔,拓拔雷得意很很。
「你为什么把这些骏马赶到裴家牧场来?」裴静不解的问。
「为什么不能赶到裴家牧场来?」
「马的主人一般都喜欢将马寄养在李家牧场,他们那里的设备更好一些。」她以为他打算将这些骏马寄养在她家牧场,于是老实告之。
「妳一向都是这么谈生意的吗?」拓拔雷忍不住笑了。
就算在战场上也得讲究虚实,愈将敌手骗得团团转,就愈容易取得胜利。他从没看过比她更老实的人,竟硬生生的将生意往外推,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何裴家牧场会衰败到此了。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裴静不解的看着他。
「当然……」有问题了。
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的被他咽了下去。忽然间,拓拔雷不想让这些世俗的东西污了她纯洁的心灵。
「当、当然没问题了。」他难得结巴。
「你得去告诉他们弄错地方了。」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行动,裴静忍不住出言提醒。
「既然是裴家牧场的马,自然得养在自家牧场里。」拓拔雷理所当然的道。
「自、自家?」裴静瞠目结舌的,赶紧道:「可、可是我们没有钱买你的马呀!」
「妳忘记了吗?我们不久前才谈妥四十匹马的交易。」拓拔雷提醒她。
「呃?」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当时好像确实说过用她的一件棉袄换他的四十匹马之事,不过──「那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再说,她也不认为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
「金乌城主从来不开玩笑的。」拓拔雷的神色正经至极。
「金、金乌城主?」裴静那对又圆又大的黑眼睛,差点又掉了下来。
虽然沙城地处西北边陲,也不是什么繁荣富庶的地方,不过金乌城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的。
「对,我就是金乌城主拓拔雷。」
「天哪!」她忍不住呻吟一声。「这、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努力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幻影,下一刻就会消失!
可他不但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就连窗外那些骏马也都还在,她甚至还能听见马嘶人闹的嘈杂声。
裴家牧场已经好久不曾如此热闹了!
裴静心里不禁涌上一种叫做感动的东西。
她好想让这欢笑和希望永永远远留在裴家牧场里,可无功不受禄,随便接受这些马有违她的行事准则。
「那件棉袄根本值不了几个钱,城主就忘了我先前说的话吧!那只是我冻昏头时说的蠢话罢了。」她努力不让内心动摇。
「一件破棉袄当然值不了几个钱,不过,如果它是作为我们的定情之物的话,就值得这四十匹骏马了。」拓拔雷慢条斯理的说。
「定、定情之物?」裴静吃惊得连嘴巴都张大了。
「是啊,这些马就是我给妳的聘礼。」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自己似乎爱上了逗弄她的滋味。
「聘、聘礼?」她简直无法相信。「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反问。
「大户人家娶妻嫁女不都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吗?」她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来。
他是赫赫有名的金乌城主,她却是潦倒牧场的继承人,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凑在一起呢?
再说论容貌,她只是中等之姿;论持家,连这小小的牧场都被她经营得倒闭了,更别说她还有一双难看的大脚丫……
想到她的大脚,裴静就想起在客栈时的窘状,下意识想藏起那双大脚丫。
她正穿着一条短裙,两只大脚丫和那双已经开了口的旧皮靴,大剌剌的暴露在他面前。
「呃……」裴静又窘又急,胀红的小脸都快沸腾起来。
「莫非妳不想重振裴家牧场了?」拓拔雷刻意诱惑道。
申元早就将有关她的一切打听清楚,包括裴家牧场目前所面临的窘境,他都一清二楚。
「当然想了。」这可是裴家牧场几代人的心愿。
「这四十匹马不正好解了妳的燃眉之急吗?」拓拔雷似笑非笑的说。「哦~~莫非裴场主还不知道这大宛马的珍贵之处?」
「当然知道了!」他的话根本就是在诬蔑她的专业嘛!裴静急得表明。「养马之人如果不知道大宛马的珍贵,也不用在这行混下去了。」
「哦?说来听听。」
「大宛马人称天马,因其原产地在大宛,所以叫大宛马。」裴静将自己所知道的说出来。「历朝以来大宛马都是伯乐所推崇的好马,昔日汉武帝甚至为了霸占这天马发动了一场战争。」
「这么说来,这些马倒是前景看好,而且价值不菲了?」拓拔雷下了结论。
前景看好,还价值不菲?
裴静的想象力被激发了:如果裴家牧场有了这四十匹大宛马,不但能解决当前缺少种马的燃眉之急,也有利于今后品种的改良……
「那妳还犹豫什么?」他再接再厉地诱惑。
「我……」被他这么一分析,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可问题是……
裴静的心里还有几分清明,毕竟这事的发展实在太诡异了。
「妳的皮靴开口了呢。」拓拔雷突然转移了话题。
「呃?」裴静愣了愣,一下子没能跟上他跳跃的思维。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坐在窄窄的窗台上,右脚蹬在他的大腿上,而他正在替她脱下已坏了的皮靴。
她只觉得脚冰冷冰冷的,他的大手则温暖似火!
她的脚在这从崇尚三寸金莲的时代,一直为他人所诟病,而裴静也一直以自己这双大脚为耻。
可此刻,当他古铜色的大手握住她的脚踝时,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脚掌也可以是纤巧白皙的。
「若是在我家乡啊,一个未出嫁的闺女被男人看见了她的脚,她就得嫁给这男人啦!」拓拔雷一边说,一边替她穿上新靴子。
「呃,看、看见脚就、就得嫁?」裴静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啊,听说我娘就是这么嫁给我爹的呢。」拓拔雷微笑着打量她换上新靴子的右脚,这颜色和款式还挺适合她的呢!
「既然如此,你娘和你爹为什么没来?」她忍不住问。
「他们早就过世了。」他简单的道。
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孤儿呀,怪不得他的眉心总是蹙起,好像很不开心似的。不知为什么,裴静不喜欢他皱眉的样子。
「别皱眉好吗?」下一刻,她的手抚上了拓拔雷微皱的眉心。
「这是不是表示妳答应我了?」他攫住了她的小手。
「我……我还需要好好想想!」裴静忽然觉得心里好慌,用力挣脱开他的手,逃也似的开溜了。
「妳的……」拓拔雷想喊住她,可她已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看着还在他手里的另一只靴子,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她的性子还真急呢!
☆ ☆ ☆
裴静才跑出裴家老宅,就「砰」的一声撞上了什么。
她捂着撞疼的地方,抬头一看,才发现又是一个陌生男人。
「你是谁?」这牧场里的陌生人怎么愈来愈多了呢?她疑惑的想。
「在下申元,是金乌城的副城主。」申元彬彬有礼的道。
「你和那个拓……拓……」裴静刚才跑得太急,到现在还有些喘。
「我和『那个拓』是义兄弟,」申元笑瞇瞇的解释,「他是兄,我是弟。今天是兄长带着弟弟,专程来向裴姑娘求亲的。」
「他为什么会选择我?」他的笑容很快就赢得了裴静的信任,她率真的问出心中的困惑。「我觉得周姑娘或赵姑娘都比我适合多了。」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那四十匹大宛马的。
「我想大哥自有他的道理吧!」论起打太极拳,申元也是一流的好手。
「可、可是天下如此之大,为什么他会到沙城来挑选新娘呢?」裴静愈想愈困惑。
金乌城的势力强大,虽说拓拔雷的腿有残疾,可若说他这堂堂的金乌城主会因此找不到妻子,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再说,她曾听流浪艺人说过江南山温水暖人杰地灵,女子个个赛芙蓉胜牡丹,那才是男儿梦寐以求的妻子人选吧!
为什么他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呢?
「为什么吗?」申元不禁苦笑了。「也许就因为这沙城欠他一个新娘吧。」
人的记忆是最不可信任的,才五年的时间,沙城人已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全然忘了当年战争的残酷。
就连他这当事人,也差点无法将这日渐繁荣的边陲小城,和那残酷的战争连在一起。
「我不明白。」这沙城又不是人,怎会欠他一个新娘呢?
「记得五年前,我们也曾在这沙城镇守过。」申元的手抚过那些栅栏,感慨万分的回想起往事。
这沙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曾饱饮过他们的鲜血,可是岁月荏苒,如今竟再也看不出半点痕迹了!
这次他以替大哥选妻为名,刻意引大哥踏上他们曾驻守过的地方──酒泉、漳州、玉门关……想寻回当年豪气万丈的大哥,可是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这沙城已是他们这趟旅程的最后一站,也是他们军旅生涯的最后一站。其实申元已经不抱希望,不料竟有一个叫裴静的女子牵动了大哥的心。
「五、五年前?」这勾起了裴静的回忆。「你们曾经是拓拔军的人?」
拓拔军是西北边陲的奇迹,在大明和瓦剌的战争中,正是拓拔军保卫他们这些边陲小城,使他们不至于落入残暴的瓦剌人之手。
这沙城正是当年决战的地方,裴家牧场也曾是战场之一,裴静当时年纪虽小,却也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
可是自从五年前的那场大战后,拓拔军就神秘解散了,此后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还有第二个拓拔军吗?」申元反问。
「那、那位拓拔将军怎样了?」裴静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他一定是进京做大官了吧?」
「拓拔将军?」申元一怔。
「是啊,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裴静眼里满是希冀。
「他──已经不在了。」他斟酌着字句。
「你是说他死了?」她的脸雪也似的刷白。
「唉,也可以这么说吧!」申元叹息。
对于一名武将来说,废了一条腿就等于判了死刑,就此意义来说,昔日的威武将军拓拔雷早就死了。
「这么说,他并没有真的死了?」裴静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
「人虽然没有死,可是心已经死了。」申元沉重的道。
「我不明白。」她十分困惑,不明白他话中的涵义。
「他的腿残废了,还因此失去了他的未婚妻。」申元坦白告之。
「他的腿残、残废了?」裴静的心中忽然一动。「莫非这拓拔雷就是拓拔将军?」
「嗯。」申元点点头。
他是为了保护沙城才失去腿的吧?他的未婚妻也是因此才离开他的,所以申元才会说沙城欠他一个新娘子。
裴静很快将整件事理清了。
「他的未婚妻很美吗?」她突然很想知道,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
「许多人都说她很美。」申元就事论事的评论。
否则,未婚夫才刚在前线「阵亡」,她又怎会飞快的找到愿意娶她的人呢?只是她的皮囊很美,并不代表她的心地也同样美就是了。
「小静,妳快来看哪!」裴清远远看见她,飞快的跑过来。
「又出什么事了?」这些天发生的惨事实在太多了,裴静实在很害怕再听到什么坏消息。
「这些马好棒哦,怎、怎么会……谁的啊?」裴清一向爱马成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匹好马,简直兴奋得语无伦次了。
「这些马都是我们裴家牧场的。」裴静平静的告诉她。
「怎么可能!我、我们根本买不起呀!」裴清虽然兴奋,但还不至于忘记她们的经济状况。
「这些是我的聘礼。」她声音轻柔但肯定的道。
「聘、聘礼?」裴清更惊讶了,兴奋的眸里透出疑惑的光芒。「小静,妳要嫁人了吗?」
「是啊,我就要嫁人了呢。」她点点头。
「太、太棒了!」
裴清兴奋极了,一转头又往牧场奔去,她迫不及待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她最心爱的马儿们了。
「妳这算是答应大哥的求婚了?」申元一直听着裴静和裴清的对话,终于开口问道。
「条件很优渥不是吗?」裴静微笑了。
论容貌,这裴静不过是中等罢了,可是她的微笑让人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这应该就是大哥选择她的原因吧?
这发生的一切和他原先的计划差好多,不过,订定计划本就是为了打破的。
申元不禁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