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已经敷上了吗?」小萍才走出不远,拐弯处就有一个声音迫不及待的问道。
「已经敷上了。」她据实以告。
「她……看起来怎么样?有没有伤心落泪?她烫伤的地方要紧吗?」男人一迭声的追问。
「裴姑娘看起来还好,就是烫伤的地方红肿得厉害……」虽然很奇怪他为什么不直接去问裴姑娘本人,但小萍还是一一回答了他的问话。
「哦,妳先下去吧!」男人沉默半晌才道。
「是。」小萍嘴里答着,一双脚却还是黏在原地没动。
「还有什么事吗?」男人抬起一双曾经是冷厉,如今却满是疲惫的眼眸。
「我、我觉得裴姑娘好像很不开心。」小丫鬟嗫嚅着。
「裴姑娘?」男人的声音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悲凉。「她让妳喊她裴姑娘吗?」
「嗯。」小萍点点头。
「妳先回去吧,记着小心伺候裴姑娘。」男人叮嘱道。
「您是不是要赶裴姑娘走呀?」小萍大着胆子问。「裴姑娘人很好,您就留下她吧!」
「人很好?」是啊,有谁比他更了解裴静的为人呢?男人笑了,眼里的悲伤却也更浓了。
「城……」小萍还想说什么。
「走!」男人的眉宇间已经显出阴沉了。
「是。」小萍只得走人。
「连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都能看出裴静比吕郦好上一万倍,你为什么就看不到呢?」蓦地,一个声音从男人的身后传来。「莫非你这堂堂一城之主的见识,还比不上一个小丫头?」
「申元?!」男人猛地掉转轮椅。「你来多久了?」
「大哥来多久,申元就来多久。」
申元是不放心裴静才想过来看看,结果走到半路,却见拓拔雷和一个小丫头在那儿嘀嘀咕咕的。
「你就不想进去看看她吗?」申元穷追不舍。
「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你狠心伤害一个真心爱你的女人?」申元忿忿不平的道:「为了吕郦那贱女人,你这么做值得吗?」
「住口!」拓拔雷喝止。
「不,我非说不可!大哥,你实在是变得愚蠢透顶!」申元气极了,口不择言的骂道:「我简直以你为耻!」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一双大手握紧拳头,正极力忍耐着想将拓拔雷痛打一顿的冲动。
他忍、他忍、他再忍,哇呀呀,还是忍不住了,他冲向拓拔雷──
「不、不要!」一个单薄的人影冲过来,挡住申元即将挥出的拳头。
「静儿,妳怎么……」
「大嫂──不,裴姑娘妳……」
看见裴静突然出现,拓拔雷和申元同时愣住了。
「小萍忘了这个,我本想给她送去的,」也是因此,她才会撞见刚才的一幕。「不过我想这应该是要还给你才是。」
裴静张开的手掌里躺着一只小小的药瓶。
「静儿,对不起……」拓拔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抹去她眼里的伤痛。
他抬起手想摸她的脸,终究还是颓然的垂落在膝上。
「不,你从没对不起我。」裴静涩声道。
「我……」拓拔雷才要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雷,你怎么在这里?」一阵香风吹来,是吕郦找了过来。
「妳怎么来了?」才听见她的声音,拓拔雷就像变了张脸似的,那些郁闷痛苦,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
「拓儿醒了,正吵着要见阿爹呢。」吕郦随口编了个理由。
反正就算待会儿看见孩子睡着,她也会推说他又睡过去了,怎样都不怕穿帮。
「嗯,那就回去吧。」自吕郦出现后,他的眼里似乎就只有她,再也容不下别人。
「我推着你走吧!」吕郦讨好的说。
「嗯。」拓拔雷没有拒绝。
「可恶!」申元依然怒气冲冲的。
为什么每次看见吕郦,大哥都像中了蛊似的?该死,他怎么就是看不出吕郦的虚伪和做作呢?!
「人家找你找得脚都痛了呢,那些不长眼的仆人居然说不知道你在哪里,还当不当我是他们的城主夫人了……」吕郦的告状声渐行渐远。
哼!正牌的城主夫人还在他身边呢,这吕郦居然敢自称城主夫人,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申元握紧拳头,差点又要上前揍人了。
「其实,吕小姐没有说错。」裴静的声音让他找回几分理智。
「没有说错?」他大为不解。「城主明媒正娶的是妳呀,吕郦凭什么和妳争?」
「申爷,莫非你忘了那纸契约?」她提醒他。
「契、契约?」是啊,那还是他亲手定下的契约呢。
「我终究只是他换来的娘子而已,本来就不能和他一直爱着的吕小姐相比。」裴静微笑道。
她一直就觉得这幸福来得太快、也太容易了,却从没想过才一转眼,老天就要将她的幸福收回去。
「可、可是……」
「请问那纸契约还在申爷身上吗?」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让她认清了她所拥有的只是一桩契约婚姻而已。
「莫非妳想成全他们?」申元吃惊的问。
「裴静只是功成身退而已。」
她试图说服自己,她不过是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幸福,还给了它原来的主人罢了,可……
她努力挤出的微笑,看在申元眼里却比哭泣更让人难过。
「我不答应!」申元仍想挽回什么。
「申爷,根据契约的条款,我随时有中断这桩婚姻的权利。」裴静开口提醒道。
制订契约时,她还以为会先叫停的是他,可──世事难料啊!
「呃……」就算申元一向自认聪明机智,这时也不禁语塞。
☆ ☆ ☆
这些天申元极尽拖拉之能事,一心只期盼拓拔雷能突然浪子回头,发现到裴静的好。
可事实证明,希望渺茫得很。
几天下来,几乎所有能用的拖延理由都被他用光了。
他曾暗中指使小萍,将治烫伤的药膏换作一种药效比较慢的;也曾悄悄将府里马车的车轴弄坏,让马车走不了几里路就得回头……
可大概老天也瞎了眼吧!他换了药膏,她的伤倒好得更快;他弄坏马车的车轴,她居然到外面雇了马车……
到了这天早晨,申元已不得不面对裴静即将离开的事实了。
「大──呃,裴姑娘,看这天候好像要下雨了,妳不如等到明天再上路?」申元满怀期待的劝说。
「裴、裴姑娘,妳就留下来吧!」小萍已经很喜欢没架子的裴静了,听说她要走,哭了个唏哩沥哗啦。
「是啊,妳就留下来吧,这偌大的城主府一定有妳容身的地方。」几天的相处下来,就连老管家也受不了吕郦的跋扈,投向裴静这边。
「不了,谢谢你们的好意,可现在我想回家了。」金乌城虽然强大,城主府固然富庶,却不是她的家呀!
这些天,大姊的临别一席话一直在裴静的心头翻涌:日子过得不舒服就回牧场来吧!裴家牧场永远是妳的家!
「裴姑娘,是我们兄弟负了妳。」申元沉痛的道歉。
如果不是他多事想出什么选妻计划,她必然还是沙城那个单纯的少女,即使生活有些困苦,但也是平静安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伤了心还伤了身。
「不,别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她想笑着离开,却发现手上滴落晶莹的泪水。
原来她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呀!
「保重!」怕自己会更失态,她转身跳上马车,催促道:「驾车的大哥,我们快些走吧。」
马蹄哒哒,马车摇晃着离开了城主府。
也许是老天也在嘲笑他们吧,阴霾了一个上午的天空,此时竟绽出灿烂的阳光。
恍惚间,申元似乎又回到六年前,在应天府那个笼罩着大雾的清晨,他也是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拓拔雷心碎。
「该死!」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风一般的卷进府去。
「副城──呃……」
无论是跟着他们兄弟半辈子的老管家,还是其它丫鬟下人,都没看过一向温柔风趣的副城主如此暴怒,当下全怔在当场。
「你──太过分了!」申元暴风雨一般卷进了拓拔雷的书房,冲到拓拔雷面前就是一个耳光。
力道之大,以至于拓拔雷差点就摔倒了。
「她──已经离开了吗?」拓拔雷抬起肿了大半边的脸,问道。
「她走了,不正合了你的意?」申元心头有股野火在燃烧。「你这薄情汉,她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伤害她呢?」
他说一句就打一拳,拓拔雷也不闪躲,不一会工夫,他浑身上下满是瘀青红肿。
「你、你为什么不躲?」到底是多年生死与共的兄弟,看他鼻青脸肿的样子,申元心里也不好受。
「这是我该得的,事实上就连我自己都想揍自己一顿。」拓拔雷自我唾弃地道。
「你──我实在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申元懊恼的抓着头发,差点就扯下几缕来。
他可以算得是十分了解拓拔雷的人,可是就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拓拔雷会这么做。
在裴家牧场以及这一路行来,他对裴静的心意也不像是在作假呀!可为什么一回到金乌城,为什么他一看见吕郦和那小孩就全变了样?!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理由。」拓拔雷擦去嘴角的血渍。
「见鬼的,你有什么该死的理由!」申元仍旧暴怒不已。
「我不希望她有危险……」
「危险?哈,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明明就是你始乱终弃、朝三暮四……」申元愈说愈气愤。
「你觉得我像你说的那种人吗?」拓拔雷大喝一声,止住了申元连珠炮似的诅咒,也唤醒了他的理智。
「危险?」他想了想道:「我看不出她会有什么危险。」
「吕郦已经守寡三年了。」他丢出一句。
「呃?」申元唯一的想法是,大哥好像也没他想象中的胡涂嘛,至少他也调查过吕郦了。
「事隔多年,你以为她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当然是忘不了旧情了。」虽然不齿吕郦的为人,可申元仍不得不承认她带着儿子来认亲,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毕竟是她负人家在先,又时隔六年之久,谁知道找上门来会有什么下场呢!
「也只有我的静儿和你才会把我当块宝。」摸着没有知觉的右腿关节,拓拔雷不禁自嘲起来。
「哼,既然你知道大嫂的好,还把她赶出门去?」想到一往情深却遭到抛弃的裴静,申元又不痛快了。
「就是因为知道她的好,才愈要将她赶出去。」
「啊?」怎么愈讲愈悬疑了?申元不禁瞠目结舌。
「燕王朱棣已经当上皇帝了。」拓拔雷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啊。」
燕王朱棣起兵造反,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
他们也是趁这些年朝廷局势混乱,才在这三不管地带建立金乌城,创立这不亚于沧月城的基业。
「永乐帝已经派出他的心腹大将楚天狂前去接收沧月城了。」拓拔雷告之。
「照你这么说,沧月城的女城主岂不是很危险?」
他们都知道,在永乐帝和建文帝的夺位大战中,沧月城的女城主颜诺是站在建文帝那边的。
「嗯。」拓拔雷点点头,「派楚天狂吃掉沧月城,应该只是一个序幕,等解决沧月城之后,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我们金乌城了。」
「是有这个可能。」申元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所谓树大招风,这三不管地带以他们金乌城和沧月城为最大,尤其近几年沧月城渐渐势微,金乌城隐隐有独大之势。
在永乐帝和建文帝混战的那些年,朝廷无暇顾及他们,而现在新帝已即位,朝廷诸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铲除的必然就是他们这些隐忧了。
「这么说,金乌城现在很危险了?」
「情势一触即发,身在金乌城的每个人都有危险。」
「这就是大哥赶走大嫂的原因?」申元恍然大悟了。
「嗯。」拓拔雷点点头。「静儿不该被卷进这件事里。」
「大哥,我错怪你了。」申元愧疚极了,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猛打。「你打我出出气吧!」
「不,我得谢谢你替我照顾静儿。」终于不必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了,拓拔雷满心满眼都是爱意。
「你也是为了气走大嫂,才故意和吕郦亲热的吗?」
「这只是一部分理由,根据我的估计,吕郦应该是永乐帝的第一步棋。」拓拔雷推测道。
「啥?第一步棋──那个蠢女人?」自从吕郦抛弃拓拔雷后,就被申元归类为不长眼睛的蠢女人之列。
「吕侍郎已不是当年那个位卑权小的侍郎了,他现在是永乐帝的心腹,这次派吕郦前来应该是他的主意。毕竟,当年我在侍郎府前的表现还是能当得『情种』二字。」想起当年自己对吕郦盲目的爱,他忍不住发笑了。
「他是想借联姻之际……」
「对,他确实是想借联姻,兵不刃血的解决金乌城这个大隐忧。」拓拔雷肯定了申元的想法。
「那大哥的意思是……」申元试探的问。
「如果我没有遇见静儿、爱上静儿,娶吕郦还是娶其它女人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所以,当初他才会将选妻的大任丢到申元的手里。「既然我已经遇见她、爱上她,自然不会再去娶别的女人了。」
「我明白了。」申元点头表示理解。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拓拔雷有些沉重的说。
「不,大哥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而已,我会支持你的。」
「我们也都会支持城主!」门外传来七嘴八舌的声援声。
原来老管家、小萍见申元暴怒的冲进来,深怕行动不便的拓拔雷会不敌,赶紧叫了人来帮忙劝架。而他们才赶到,就听见城主信誓旦旦的说不娶吕郦,当下都忍不住心中的欢欣,纷纷欢呼了起来。
「你说过要娶我的!」吕郦忽然冲进来,尖声叫道。
「我确实说过要娶妳,不过那是六年前的旧事了。」拓拔雷镇定的道。
「你──」吕郦不禁语塞。
仔细想想,这些天他对她确实很好,也纵容她命令下人喊她城主夫人,可是他却没再说过要娶她之类的话。
「我不管我不管,你一定要娶我!」她索性撒起泼来。
「给我一个娶妳的理由。」既然话都摊开来说了,拓拔雷也不必再维持亲密的假象了。
「我帮你生了儿子,他总该是你拓拔家的骨肉吧!」说到孩子,吕郦可就神气了。
「己酉、丁巳、辛巳、乙卯。」拓拔雷突然冒出这几个字。
「你怎么知道的?」吕郦的脸色忽然灰败起来。
「妳很聪明,可别把天下人都当成傻子。」
先前他看不穿她,是因为那一层爱的迷雾,如今他已不再被爱所蒙蔽,自然就看清了她的伎俩。
「那孩子今年才五岁吧?」算来他和吕郦已有六年不曾见面了,又怎可能会有一个才刚五岁的孩子?
「你居然派人调查我?」吕郦美丽的脸孔扭曲起来。
「是妳的出现太过巧合了。」拓拔雷没有否认。
「难道你忘了,娶我才是你保住金乌城的唯一方法吗?」吕郦仍在作最后的挣扎。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愈来愈舍不得极具男子气概的拓拔雷,还有威风的城主夫人宝座。
「我知道,但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娶妳!」
「你、你会为了今日羞辱我而后悔的!」吕郦撩下狠话,忿忿地冲了出去。
「大哥,要不要去追她?」申元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问。
「由她去吧!」事到如今,就算继续将吕郦控制在金乌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我得赶在吕郦之前进京才行。」
「进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申元惊讶的跳起来。
「不,这样才有一线生机。」拓拔雷沉稳的道,心中已有打算。「金乌城的一切就交给你了,要作最坏的打算。」
「大哥,如、如果你真的发生什么不测,是否要通知大嫂?」光用想的,申元就觉得心情沉重得不得了。
「如果我真的回不来,就让她永远以为我是个负心汉吧!」他已经伤她伤得够重了,不想她再为自己伤心了。
「嗯。」申元点点头。
「我马上就动身。」来到书房门口,拓拔雷又回身告诫道:「还有,别再做什么换药之类的蠢事了,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啊?」申元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悄悄换了裴静的药,可她的烫伤反而好得更快的原因了。
原来是大哥悄悄换了更好的药呀!
啊哈哈哈~~
可是,大哥这一去会不会凶多吉少……
这下又是伤心又是开怀的,申元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